第九卷 小阿洛伊斯 第七章

他的父親偶然間看到了太陽下的蜂箱,伸手摸了摸,蜂箱的木板曬得發燙,不過他覺得裡面的蜜蜂還沒有過於發狂似的飛舞,他來得還及時,就又把蜂箱搬回到樹蔭里。

「你在動什麼腦筋,獃子?」他朝小阿洛伊斯大吼。

這孩子聽了他父親的大吼聲,彷彿肚子里的五臟六腑都被掏出來了。隨著吼聲是重重的一擊,像是挨了一記重拳。對於青少年來說,在遭受突如其來的不熟悉的懲罰時,他們會喪失全部的自我意識。那是因為,他們不僅架子十足、神氣活現、莫名其妙地發脾氣,而且更糟糕的是——在心底里,他們並沒有到這個真正的年齡。在那一瞬間,小阿洛伊斯已經不再是一個十四歲的小伙。在那時以前,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十四歲的人」,一個清晰的概念,輪廓鮮明。但是,與許多青少年一樣,他具有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那樣的預見,而在此同時他身體的其他方面則很容易自我暴露,就像一個做出愚蠢舉動的八歲的孩子。這個時候,他真的眼淚汪汪了。

他向父親求饒。他非常難為情地請求寬恕。「你給我說了那麼多有用的知識,」他說道,「這麼新鮮、這麼讓人興奮,親愛的老爸。」他拍打自己的腦門,「我坦白,我腦子笨,可能這些知識裝不了。我犯了一個錯。我現在知道了。可是我覺得應該把蜂箱放到太陽下曬一曬,對,就幾分鐘——不放太久,我承認——好把蜂巢晒晒暖和。昨天夜裡太冷了。因為春天——太冷!我希望我沒有犯很大的錯。」

在他原先可能有的一點點男子漢氣概現在都一點一點地失去的時候,他能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非常尖厲的聲音!「你一定要原諒我,爸爸。我犯的錯是惡劣的。我再怎麼道歉都沒用。」

他自己知道這樣道歉還是不夠的。大片陰沉氣候的前鋒籠罩了老阿洛伊斯,陰沉沉的,像是深深的懷疑。「你想想,阿洛伊斯,」他父親平心靜氣地說,「我們家的蜜蜂,所有這些蜜蜂,忙活的時候都遵守規矩。」然後他朝小阿洛伊斯瞪著眼,瞪得他把視線移開,「它們不會容忍體弱者,不會容忍懶惰者,也不容忍自私得不記得自己職責的。」

他抓住小阿洛伊斯的下巴,兩眼緊盯著這孩子的雙眼。他揪住孩子的下巴,他的大拇指和食指就像一把老虎鉗那樣緊抓著。但是疼痛倒使這孩子振作了精神。老爺子對於他小阿洛伊斯的敬重,遠遠大於正好揪住他下巴的這個男人老阿洛伊斯。他的這個念頭在他眼睛裡流露出來,並且停留在他的表情中。此事過去之後,老阿洛伊斯只得承認,這一爭吵讓他損失了許多。小阿洛伊斯甚至膽敢回瞪他。

假如說這件事刺激了他作為一個父親的意識,那麼更煩心的事很快就要來了。這一回的煩惱來自克拉拉。她收到了她媽媽的一封來信,這封信把克拉拉原先對她父親那封信的將信將疑全部摧毀。她把她媽媽的信一讀完就覺得驚訝,她怎麼會有一閃而過的念頭,以為小阿洛伊斯已經變好了呢?

當然,寫一封信對約翰娜來說是一樁痛苦的事。這是克拉拉知道的。從她九歲起,她就是唯一給寄到斯皮塔爾去的少數幾封信寫回信的人。可是現在,為了要強調這一封信的重要性,約翰娜斷斷續續很不連貫地費力寫了整整一張紙。首先她還是強調了小阿洛伊斯的優點。他很聰明,非常聰明,她對誰都會說這句話。人長得漂亮,這句話她也會說。小阿洛伊斯甚至讓人想起他爸爸,你的丈夫阿洛伊斯舅舅過去的樣子,他當時很年輕,很漂亮,是一個好小夥子,很有責任心。那麼多年過去了。

「克拉拉,我跟你說,」她接著寫道,「我不得不擔心,我們還給你們的是什麼?小阿洛伊斯無法無天了。真是無法無天,所以我們把他送回去給你們。沒法子,真的。現在約翰只好另外僱人做幫手。新來的人是個吃酒糊塗的人。我們付工錢給這個酒鬼。把小阿洛伊斯送回去我們要損失許多,但是,克拉拉,這個無用的酒鬼卻比小阿洛伊斯強。我們也用不著那樣擔驚受怕了。」

克拉拉從針線活籃子里翻出約翰·波爾茨爾寫的信。那是小阿洛伊斯回來的那天交給她的。她翻遍碗櫥最上面一格,找到了她父親過去寫給她的一封舊信,她悉心用帶子紮好的一封信。信中寫著他對埃德蒙的出世的祝福。現在,她看了這封信,就知道小阿洛伊斯交在她手裡的那張紙上的筆跡可能跟她父親的很相似,但是實際上,筆跡並不相同。

克拉拉對老阿洛伊斯什麼也沒有說。一直到了吃過晚餐以後,躺在床上,他開始數落小阿洛伊斯的不是。

「他沒有給我幹什麼好活,」阿洛伊斯說道,「我說過他了,但是他說的話叫我很不滿意。他騎著馬走了。我不想為他擔心,但我就是擔心。他會惹出事來的。他到山那邊跟姑娘會面去了。一部分可能也是我的錯,因為是我決定今年春天不種馬鈴薯。現在就沒有多少正經的活兒可以讓他幹了。」

就在這個時候她把她媽媽的來信跟他說了。他點了點頭,僅僅是點了點頭。

「你要說什麼?」她問道。

「我想想,」他對她說,「我不能急。下一步會很要緊的。」

她被激怒了。她睡不著,心裡的感覺比被子里有臭蟲在爬還難受。假如阿洛伊斯不願訓斥他的兒子,那她不得不出面了。可是她一點都不願這樣做。畢竟這是他的兒子。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就要吃晚餐的時候,小阿洛伊斯的舉動開始有些異樣,彷彿他知道還有另外一封信寄過來。對於為什麼他把一個雞蛋敲在阿迪的腦袋上這件事,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合理的解說了。

理由很簡單。他的那個姑娘格蕾塔·瑪麗,那天午後又讓他看清了一點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一個乏味的婊子。所以他掐著手指頭又要動新的腦筋。新鮮一點的。他很想抱住格蕾塔·瑪麗吻個夠,現在又來接近安格拉。他妹妹的心思都用在她那些生蛋的母雞上,從每一隻母雞那裡拾起雞蛋,彷彿那都是一塊塊金錠——乾淨的、髒的、帶血絲的。於是他從她的籃子里撿起一個。就在這時她尖聲叫起來,他本來是要把雞蛋打在她頭上的。只不過他不能這樣。她是他的親妹妹——別的還有誰?於是他把雞蛋又放回籃子里。然而這個舉動的代價太大了。不過,現在他旁邊還有阿迪,鬼鬼祟祟的,伸手可及,像一隻鬣狗那樣臭烘烘的。剛騎著烏蘭飛奔回家,他就看見阿迪躺在農具倉庫的地上不停地發出刺耳的尖叫聲,又在那裡大發脾氣。

小阿洛伊斯一把將他從地上拖起來,然後逼著他站好了。「別叫了。」小阿洛伊斯說道。

「那你就試試。」阿迪說。

小阿洛伊斯心裡明白這個小孩會對他媽媽號啕大哭。他老是這樣。阿迪有一個媽——而他卻沒有。因此他只好對這個小鬼忍著。這事就這樣停息了。

那天午後將近黃昏的時候,安格拉當時正對著一群雞,咿咿呀呀說著話,阿迪則輕蔑地看著小阿洛伊斯。叫喊停息,他這一邊太平無事了。「你就試試。」

小阿洛伊斯伸手從安格拉籃子里拿了一個雞蛋,敲在阿迪的腦袋上,並且不慌不忙地把蛋黃和雞蛋殼的碎片塗抹開來。

阿道夫號啕大哭,彷彿他早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場面。現在,完全出於自己的意願,他立即著手一個勁地抓他被蛋黃粘在一起的頭髮,結果手掌上沾滿了許多抓糊了的蛋黃。他把抓糊的蛋黃塗抹在襯衣上,見襯衣上的污漬還不大,阿道夫又從安格拉的雞蛋籃子里撿起一個——她尖叫了一聲!——打在他自己的腦袋上、抹在臉上和襯衣上,塗抹完了就像貓一樣尖叫起來,彷彿小阿洛伊斯踢著了他的小腿。然後他從農具倉庫跑到他媽媽那裡。只聽見一片尖叫聲,聲響之大,猶如發生了慘劇。

克拉拉奔跑著回家來,牽著阿道夫的手朝他們走來,開始情緒激烈地責罵。她原是想把那封信的事告訴小阿洛伊斯的,但是話一出口就前後不連貫了。她對他說,他撒的謊比豬舍里的豬糞還要臭。「豬拉屎還有一個道理。因為它們是豬玀。你呢,連一個借口都沒有。你就是個畜生。你是豬玀。你就是一堆豬屎。」她不相信自己說出的話。話說得太刻薄了。讓她感到驚訝的是,小阿洛伊斯嗚咽起來。他之所以嗚咽是因為現在他才真正明白他多麼愛她,而她是多麼討厭他,從心底里討厭他。是的,他暗地裡想過,她真的是喜歡他的,是的,她對他比對他的爸爸還喜歡。可現在他覺得自己是一身的污穢。對於他個人來說,這無異於喪親之痛。他無法忍受了。突然間,他的嗚咽哽住了。是他自己屏住的。他霎時間止住了哭泣,一本正經地點了一下頭,然後大步走了。他不知道這個世界會在哪裡接收他,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但是他心裡明白,他不能再待在哈菲爾德了。他不能。待不長了。他過不了多久就必須對這裡所有的人說再見,對這裡的一切事物說再見,特別是對他的馬說再見。他是不是應該把馬偷走?

這最後一個念頭對小阿洛伊斯來說太狂妄自大了。但是,有一點應該明白,為了他今後的自尊,他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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