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小阿洛伊斯 第一章

我回到哈菲爾德的時候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在等著我,那就是要說服老爺子把他的一個蜂箱燒毀。他被他的蜜蜂蜇得很嚴重,只見他躺在床上,臉腫得非常厲害。有幾處蜇傷就在眼睛邊上。

鑒於老爺子的技術,他不能理解這樣令人尷尬的一件事情怎麼會在他查看其中一個情況比較好的蜂箱時發生。他試圖調換蜂王的時候——毋庸置疑,它已經有了最初的疲憊跡象——他遭遇了蜂王守護蜂的襲擊。老爺子用當時正巧在抽的雪茄制服了這次反抗,但是這麼多年來他的蜜蜂如此迅猛的反抗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這件事引發了我的多疑症(這種心理一直都存在,因為多疑總比沒有預見能力好)。我不得不認為,這次的襲擊是短棍們挑起的,因此蜂箱應該銷毀。

接到我的命令——這是他睡著的時候我傳遞給他的——老爺子沒有立即服從。幾天過去了,我再次把這個念頭送到他的睡夢中,但是這一次進行了特彆強調,讓他認識到這不能只當作夢來看,這是一個命令,這樣一來老傢伙驚愕了。「動手吧,」在他睡著的時候我重複道,「這樣做於你有益。明天是星期天,那樣效果就更好了。星期天益處更大。但是不可用硫黃壓力氣罐,因為許多蜂還會存活。相反,把蜂箱澆上火油,然後點火,燒掉整個箱子。」

他在睡眠中發出呻吟聲。「我做不到,」老爺子說,「蘭斯特羅特蜂箱很貴的。」

「點火燒了。」

老爺子服從了我的命令。他非得這樣做不可。到了他這個年紀,他知道我們滲入他的腦子有多深。他不願忍受我們可能挑動的恐懼心理,就像他身上的肉有了潰瘍似的實在的恐懼感。死亡與他思想非常靠近,有時候就像隔壁房間的籠子里關著的一頭野獸。然而,所有這些我都不關心。要想不瞧不起年紀大的對象那是很難的。他們都非常俯首帖耳。當然,他照辦了。他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為蜜蜂的刺仍舊叫他耿耿於懷,非常惱火。他接受已知事實的意識被打亂了。多年的老習慣是不願意經受衝擊的。

星期天早晨,他把蜂箱放在地上,澆上了火油。兩眼盯著火焰里翻滾的場面,他的確感覺好受多了。這樣做確實於他有益。不過他像一匹馬那樣大汗淋漓。畢竟,他眼看著他的蜂箱化為灰燼,心裡痛苦萬分——這樣做真的違背了他的職業天性。他原是準備要與感到內疚的人一起為這些現在已經烤盡的無辜者痛哭,但是讓他感到意外的是,他渾身一陣少有的快感恢複了。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體驗身體上的舒服感。就如同許多老年人所體會的,他的慾念只是想想而已。緊接著性慾念頭產生的感覺比腹股溝的劇痛還要難以忘懷,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要在此提一筆,燒蜂箱的時候阿迪也在場。他在睡眠中收到了一個信息,他輕易就接受了。就在克拉拉和安格拉準備去做禮拜的時候,他就從她們身邊溜走了。他的逃走也沒有讓克拉拉感到大驚小怪。帶著阿道夫一起去做禮拜不是一件開心的事。他不是在座位上動個不停,很不安分,就是會與他的同父異母姐姐斗個不停,看誰擰得過誰。這些都是暗地裡在乾的。

是的,星期天的早晨就她和安格拉兩個人在一起,這讓克拉拉感到與安格拉親近了一點。假如你真親眼看見就好了,她還求之不得沒有帶上埃德蒙,也沒有在做禱告的時候一直把波拉抱在懷裡,總希望她不要纏著想吃奶。今天阿洛伊斯說他在家裡帶兩個小的。克拉拉真不敢相信他會這樣大方。他心軟了嗎?這可能嗎?那毫無疑問是我可能要探索的另外一個問題。不過我先要說阿迪在這次焚燒蜜蜂時的興奮情緒。他的腳指頭感到刺痛,他的心在胸腔里顫抖,他不知道是要尖叫還是大笑。然而,與待在俄國時的激情相比,我現在覺得有一點怠惰。我還沒有急切地感覺到要重新進入這個六歲孩子的複雜內心世界。我的精神狀態,我已經說過,現在非常好。但是我還不想很快就發揮這樣的精神狀態的作用。實際上,在回到奧地利這個地區的輕鬆工作的時候,我也不在乎這裡生活的簡單。哈菲爾德甚至也許會隨時奉上它自己的啟示,並且這樣一來我倒可以體會完成小任務所要求的細緻作風。比如,我可以目睹阿洛伊斯情緒上的一些變化。就這一條已經夠我們關注的了。

比如,克拉拉的想法是完全錯誤的。阿洛伊斯並沒有心軟,他根本就沒有。他對她說他偶爾花點時間跟小孩子待在一起也挺不錯,但是她剛出門他就把波拉放在裝有輪子的矮床上,並叫埃德蒙待在房間里看著,不能把她吵醒。他知道阿道夫會一個人溜走,而小阿洛伊斯會騎著烏蘭翻過山去。說實在的,他早盼著要單獨待著。他要好好想想老爺子的不幸事故。這件事情叫他也小心謹慎起來。一個不祥的預兆消逝了。他曾經一直認為他是那個會被蜜蜂粗暴攻擊的人。

隨著天氣的轉暖,整個五月份,阿洛伊斯心裡反覆出現的擔憂就是他會失去他的蜂群。他腦海里整天有一幅很逼真的圖畫,他爬在一棵高高的樹上,很高很高,想盡辦法要誘騙一群狂躁的蜜蜂回到蜂箱里去。可悲的是,吃喝了一個冬天,他就像一個要把二百五十磅的東西硬塞進只能裝二百磅的麻袋裡的人,他只覺得自己已經撐滿了。

假如這個星期天他準備讓他的臉皮放鬆,肚子咕咕地叫,下面不停地放屁,那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整個冬天他吃喝了這麼多個星期,而且還吃到了春天,這時候他才相信無法去干一件一本正經的事情了,這會抹煞他很大一部分的自尊。假如在過去,這樣的一個結局似乎還不可能,因為他的自負不允許他這樣做,那麼,這同一種充滿活力的自負心態(這是他一點一滴,一個經歷接著一個經歷,從童年起就開始構建的)現在似乎已經消退。他的自信心到哪裡去了?他這個星期天沒有去做禮拜,跟任何別的星期天一樣。當然不去,能不去就不去。然而,他已經不知道他是否還能繼續不去教堂。就拿這個星期天來說,他甚至也想過陪克拉拉到教堂去的。

這個想法很可憎。坐在教堂長椅上把蠢話從頭聽到尾!這樣一個舉動會抹煞他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別人發抖他也發抖的人的意識。但是,養了蜜蜂卻把他嚇壞了。會不會這一年他自尊的基調放鬆了?他認識的別的任何一個人絕對不會對不祥之兆嗤之以鼻的。這可不是生來就做農民的人所共有的成就。

然而,就在一個星期之前,他在讀報紙上一則養蜂人之死的新聞時,他的雙手卻顫抖起來。這個人還沒有從蜂箱暴亂中恢複過來。

為了緩解這樣的恐懼心理,阿洛伊斯甚至到老爺子那裡走訪了一趟。那是在老爺子仍舊卧床不起、身體最虛弱的時候。真的,說起他的不幸事故他竟老淚縱橫。小弟見大哥哭了會感覺到的荒謬的正直,此時的阿洛伊斯同樣也有。

後來有幾天里阿洛伊斯的恐懼心理消除了。他說不出那是什麼道理,不過老爺子的倒霉卻把他自己的懼怕減輕了。此時這恐懼回潮了。自從小阿洛伊斯回來之後,他就感覺不自在。他對自己說,他不會是這麼愚蠢的人,竟然會因為他與他的兒子相處不好就整天惶惶然擔心他的蜜蜂。儘管如此,那也可能是真的!人這個東西,是詭計多端的。他在海關時了解得太多了。他還記得有一個女人把禮物包在她黑色內衣的褶縫裡。一個很漂亮的女人。被阿洛伊斯逮住的時候,她厚著臉皮笑笑,說:「你很精明。別的關員都怕碰這些隱蔽地方。」

「那是因為,」他對她說,「我的同僚大都去做禮拜。你今天上午運氣不好。」

她哈哈笑著。她引誘他,想讓他放她過關。把他偷偷引誘到她的大腿上去,就可以讓她逃避受罰。但是他沒有被誘惑。嚴格的制度他是不會漠視的。

儘管如此,回憶這件事教會了他思考詭計的本質。早年他還能騎上一匹馬瀟洒一陣的時候,一般總會有一兩匹烈馬將他的自信心奪走一部分,那是從它們的步態中表現出來的——倘若它們願意的話,你會發現你騎的馬完全有可能是五條腿,而不是四條。你會全然不知到底怎樣駕馭那種牲畜。

沒錯,那就像小阿洛伊斯。

反過來說,他對他大兒子的看法也許太嚴厲了一點。克拉拉老是在說,小阿洛伊斯與剛離家去幫約翰·波爾茨爾幹活的時候相比較,似乎已經是判若兩人了。她的父母一定待他很好。他舉止態度很有禮貌。他看上去也不像是老在指責人家的不是。在他離家之前,克拉拉說,他就像一個朋友當面很熱情,一旦你人不在了他就會說你的壞話。要說證據,她倒是沒有,但是她可以發誓他過去就是這樣的人。但是現在他變好了。也許是這樣吧。他依舊花很多時間騎著烏蘭翻過山去。然而,正如克拉拉對阿洛伊斯說的,她願意包容這一點。騎上馬兒翻過山去總比開始對他自己的妹妹調情要好。

「這種事情你到底知道些什麼?」阿洛伊斯問道。

「我不知道,」克拉拉說道,「不過我小的時候,在有的家庭里見過這樣的事。這也不是什麼可以談論的事情。」

從她的話里也聽不出她和阿洛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