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老爺子與蜜蜂 第十一章

在回家的路上,阿洛伊斯間或可能會步履蹣跚,但是他覺得自己興緻很濃,不想進屋去,而是坐在蜂箱的旁邊,摸出他一直放在口袋裡的一根橡皮管。他把橡皮管的一頭緊貼蘭斯特羅特蜂箱的箱壁,這樣就可以傾聽他的小城市公寓居住者的嗡嗡聲。聽得見裡面優美的聲音,幾乎是和諧的樂音,充滿了感到滿足的圓潤洪亮的聲音。不過話又說回來,他的蜜蜂為什麼不可以感到滿足呢?到了早晨,成百,然後成千的蜜蜂簇擁在一起,準備在廣口罈子的紗網上吮吸,大吃摻水的蜂蜜。因此,在這黑暗而微醉的時刻,一個個念頭像列隊的駿馬一樣從阿洛伊斯頭腦里閃過,一次閃過一個大的念頭。他試圖要數一數這個箱子里可能居住著多少只蜜蜂。不管他有多醉,他仍然可以猜出一個明智的數字。就算是兩萬吧。肯定就是這個數字了。儘管他知道不能真去驚動這個蜂箱,但還是禁不住在蜂箱邊上用力敲打了幾下。因為這時通過橡皮管,他可以聽裡面聲音的變化。它們是在發警報嗎?呼喚聲的音調提高了,就像狂熱的小提琴的琴弦。然後又平靜了,變得柔和,像收起爪子的貓,睡著時發出嗚嗚的聲音。

他早已醒了酒,可以進屋了,他脫去襯衣和褲子,倒在床上。他依然聽得見大合唱。奇怪的聲音。他的呼吸遲疑了一下之後聲音變大了,他熟睡了。他睡前有過一個最後的念頭,像隊列中一匹雄赳赳的駿馬——這無疑就是他對蜜蜂的嗡嗡聲的欣賞,遠遠超過了對嬰兒夜啼的喜歡。

然而,他的夢沒有那麼美妙。他走進了一個大而深的洞內,而他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他原來是在他的蜜蜂當中。它們在排便,而他就在當中,是許許多多蜜蜂中的一員,遭受痛苦,就像他的蜜蜂兄弟們——不對,就像他的工蜂姐妹們一樣——得了嚴重的腸胃病,一點點消瘦,它們都把糞便排泄到蘭斯特羅特蜂箱狹窄的過道里——多污穢的一幕。

他想要警醒過來,因為他是在做夢。愛衛生的蜜蜂不會把它們的居所弄髒(也許只有最壞、最懶的雄蜂會這樣),不會的,他聽過一隻蜂箱里蜜蜂的聲音,它們的聲音是正直的。它們要等到氣候變暖才到戶外去。

可是現在他已經醒了,很痛苦地意識到了這幾個月來在他的蜂群聚居地里堆積的糞便。這些小傢伙們怎麼能受得了呢?

第二天早晨天氣暖和,是二月里解凍之後第一個暖和的早晨,阿洛伊斯走到屋外,抬頭到處都可以看到他的蜂群,成百、成千地飛舞——誰數得過來?它們到處拉屎,在五十英尺遠的地方,然後拉到一百英尺遠的地方。它們拉的屎聞起來像熟透的香蕉,而潔白一片的雪地里,撒滿了無數黃色的斑點,在蜂箱長凳的四周形成一個很大的圓圈。雪地里的毛茛!晾衣繩掛的波拉的尿布上都是黃色斑點。阿洛伊斯用腳步測量了一下。沒錯,從蜂箱開始一百步以外甚至都可以找到黃色的點子。

克拉拉別提有多氣憤了。「你從來沒有說過要我小心一點。」她對丈夫說。

「真糟糕,」他說,「這些東西你都得重新洗一遍。可是怎麼能叫人道歉呢?畢竟,你確信這事是屬於你的仁慈的上帝所賜予我們的一個舉動。」她走開了。半個小時以後,兩個大罐里的水開了,她從晾衣繩上摘下尿布,著手再煮一遍。

阿洛伊斯不想對自己說他感到遺憾。相反,他為蜜蜂感到高興。它們到處飛舞的時候表現得多麼喜悅。這一天是星期六,阿迪在草地上有叫必應,於是阿洛伊斯心血來潮,決定把他叫過來,讓他聽聽真正的談話。

「誰都要拉屎,」他對孩子說,「什麼都要拉屎,凡是活的東西。那是天經地義的。你要牢記在心的是,要學會把拉的屎清除乾淨,要不然就會弄到你身上。懂不懂?你把自己弄乾凈,聽見沒有?瞧瞧這些蜜蜂。它們真了不起。它們熬了整個冬天,堅決不把蜂箱弄髒。我們也可以做到。我們都是善良的人。我們住在哪裡,就要把那裡的一切收拾得乾乾淨淨。」

「可是,爸爸,」小阿迪說道,「那麼埃德蒙呢?」

「他怎麼啦?」

「他還拉在褲子里。」

「那是你媽的事,不是你的事。」

那天傍晚,阿迪記起了小阿洛伊斯把一小塊大便粘在他鼻子上的事,這個記憶甚至使他哭出很奇怪的聲音來。他覺得受了很大的侮辱,然而他又非常欣喜。望著蜜蜂飛舞著拉屎,阿迪依然興奮異常。這些蜜蜂一直在風中飛舞。那是因為它們有那麼多的糞便要排,而現在它們輕鬆了。他怎麼也抑制不住咯咯的笑聲。這一切讓他的媽媽非常生氣。

這時他記起了一天早晨安格拉悄聲跟他說的話。「你媽有一句順口溜,」她說道,「『Kinder,Küche,Kirche。』 」他點點頭。他已經聽過了。他當著她的面打哈欠。

「哦,你以為你已經都知道了,」安格拉說道,「可是你並不知道,還有一個保密的字呢。」

「誰告訴你的?我媽媽嗎?」

「我不能說。這是一個保密的字。」

「誰告訴你的?」

她看得出來他隨時都會發脾氣。「好吧。我告訴你吧,」她說道,「是的,我是從你媽媽那裡聽來的,你親愛的媽媽,她愛我,儘管我不是她親生的。」

「告訴我,要不然我就大叫,她會聽見的。」

「你就是這樣。你就是那樣不害臊。」她拉過他湊著耳朵說。「記住,」她說,「她是悄悄地跟我說的,這句話是Kinder,Küche,Kirche,und……」——她咯咯地笑起來——「und Kacke!」

而他也咯咯地笑起來。啊,這些蜜蜂,比小寶寶還要糟糕。他腦子裡有一幅荒唐的圖畫,每一隻蜜蜂都繫上了尿布,最小號的尿布。他笑得那麼用力,覺得想小便,這讓他想起了老爺子,因為他老是在他念頭裡出現,尤其是他要小便的時候。

阿迪心裡明白,他想去看看老爺子,他非常想去拜訪拜訪。

第二天是星期天,天又很暖和,蜜蜂又一次外出。克拉拉出去做禮拜,阿洛伊斯在那裡打瞌睡,阿迪在草地上來來回回跑起來,彷彿是要把想去看看老人的衝動消磨殆盡,可是在他的心裡他卻不停地看到林中的一條條岔路,並且知道他能找到那間小屋。想自己單獨去走一趟的衝動是那樣的強烈,就像有一根繩子在拉著他。

他去了。老爺子已經有了準備(肯定也是因阿迪收到的同一個信息之故),又一次在門口迎候,但是舀蜂蜜的湯匙卻沒有在手中拿著。要吃蜂蜜,阿迪得坐到他的膝頭上。「沒錯,你是這麼好的一個孩子,」老爺子說,「我會像愛孫子一樣愛你,你呢,見了我也不用害怕。沒錯,你是個很強壯的孩子。」老爺子一隻手拍拍孩子的大腿,只是輕輕地拍拍,即使是在給阿迪喂蜂蜜的時候。

孩子並不害怕,不過,也許有一點兒。上學的時候他們讀過童話故事,有時候故事裡說森林裡有吃人的妖魔,還說妖怪會把小孩子變成豬玀或者山羊。然而,他不覺得坐在老爺子的膝頭有這麼危險,至少比他爸爸的膝頭舒服多了。因為他永遠猜不到他爸爸什麼時候會把煙斗的煙噴在他臉上。

確實,阿迪品嘗完了一湯匙的蜂蜜之後他們就這樣坐了很久,而且老爺子的手放在他的膝蓋上他覺得很快活。

不過,在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後,他覺得這樣坐著有些不大舒服。爸爸會不會覺得奇怪他到底到哪裡去了?然而,他動了動身子的時候,老爺子說了幾句話引起了他的好奇,就像看書時眼前出現了一幅美麗的圖畫。

「這事你誰也不要說,」老爺子說道,「我正在想辦法叫一隻小蜜蜂非常非常地快活。我挑選了這隻蜜蜂,讓它單獨在我身邊生活。我就跟你說。我把它放在廚房裡。」

「它是不是要說話?」

「它確實發出聲音來。確實是這樣!」老爺子笑了。「可不是說話,好孩子,我沒有想辦法叫這隻小蜜蜂說我們的語言。這個要求無疑是太高了。我就是要叫它高興。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我既然選中了它,那麼它必須單獨住在我給它挑選的蜂王小箱子里,即使它不是蜂王。」

「我爸爸說蜜蜂都是為別的蜂活著。它們,」——他努力要記起那個說法——「它們為大家庭獻身。」

「你爸爸說的是對的。蜜蜂住在蜂箱里。它們不願單獨生活。」

「就算一直給它們吃好吃的也不願意?」

「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孩子,你很有理解力。我是要看看,假如我挑選一隻蜜蜂,讓它住得暖暖的,吃得好好的,一直用我心裡最友好的感情去想著它,結果會怎麼樣。所以我到另一個房間去的時候我就小心地跟它說說話。一天要二十次。它不懂我跟它說的話。但我就是要讓它知道我心裡在想著它。有時候我還把它帶出蜂王箱。」

「它會飛走嗎?」

「哦,不會。我不會讓它飛走。」他慈愛地碰一下孩子的腦袋,「我把它從小蜂箱里放出來,它就是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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