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老爺子與蜜蜂 第四章

正如我前面已經指出的,老爺子是我們的人。我把他叫作我們僱用的人,而這樣的講法也是很準確的。可是近年來,我們幾乎沒有用過他,他從我們這裡得到的救濟金也是數目很小的。時不時我們針對他的舊觀念重新加以審視,即一種饋贈禮物的做法,那是天使和惡魔都採用的,目的是要重新樹立對象對於信念已經淡薄的信心。作為回報,我們希望他們能夠服從。毫無疑問,老博士迅速出迎,父子二人剛跨進門來,他就把一湯匙可口的蜂蜜塞進了阿迪的嘴裡。

現在我偶爾提到他的時候會把老爺子稱為博士先生,但我覺得這是他更加不合時宜的無聊舉動之一。他總是堅持說他是一個優秀的、有學問的大學畢業生。我聽見他在不同場合提到過他在海德爾堡、萊比錫、格廷根、維也納、薩爾茨堡以及柏林的那些歲月,然而他從來沒有在那些城市的著名大學讀過書。實際上,只有海德爾堡和格廷根見到過他的身影,而且那也只是短暫走訪而已。我們的有學問的老博士是個騙子,一個有一半猶太血統的波蘭人,並沒有接受過正規的高等教育,然而他經過自己的努力,掌握了一個忠實可靠的哲學博士所要求的一些口頭技能和傲慢的舉止態度。即使他晚年選擇了裝出一副不可救藥的酒鬼樣子,這真是一個奇怪的選擇,因為他其實並不飲酒,但是他依舊染上了老酒鬼的許多邋遢習慣。他的衣褲都很臭,甚至他的羊毛長帽居然也到處是湯漬(因為他常抓過帽子來擦嘴),而他的白鬍子都被尼古丁熏黃了。他不但有我們在對象身上努力減輕的難聞氣味,而且,借用個不好聽的字眼來形容,是難以控制的。甚至他房間里擺放的東西都有陳尿液的刺鼻味道,更不用說他的衣服了。

然而,他是引人注目的。他那頂就連夏天在屋內也戴著的長襪帽,給了他一個忠心耿耿的宮廷弄臣的形象。而且他還真有一件舊斗篷,上面原本是五彩繽紛的顏色,現在已經褪色,那還真是小丑的裝束。你並不能指望他的外貌上能有什麼打動人的地方,然而他的確打動人。無可否認,他的眼睛很特別,像北方最冷季節的天空一樣藍,同時又閃爍著解讀他精通的許多計謀的暗示。

四十年來,阿洛伊斯每天都要跟幾百人打交道,因此見到一個怪模怪樣的人他一點都不覺得意外。而且,他還學會了一個本領,能捕捉閃過的每一個眼色的第一個瞬間。旅行者對於要遇上一個具有這樣眼力的海關關員沒有思想準備,而對於在他投來的眼色里所表現的智慧,能有思想準備的則更是寥寥無幾了。「想糊弄我——沒門!」他眼睛說的話是錯不了的。

這就是我要對老爺子做出指示的一個主要理由,指示他必須在父子兩人一進門就獻上一湯匙蜂蜜,並且不分青紅皂白塞到那孩子的嘴裡。無論阿洛伊斯有什麼樣的思想準備,他絕對想不到是這樣一招。太魯莽了,又太有禮了,而且兩者同時出現!老爺子什麼也沒有遞給阿洛伊斯,只有一個高傲的笑,彷彿他那滿室臊味的、比養了十幾隻貓還要臭的窩,就是他的領地,他生在這裡感到很快樂,而且,我不妨再加一句,他一點都不覺得局促不安。

老爺子立即贏得了這孩子的好感。就只不過是在夢中銘刻重要環節的這樣一招。阿洛伊斯在父子二人一路行走的時候感覺到了兒子對他的欽佩,而現在阿迪眼中流露了同樣的欽佩之情。

他們坐下來。老人在備茶的時候不免有點小題大做(儘管動作非常熟練)。讓阿洛伊斯更加不安的是,這一套備茶的程序很有氣派,彷彿是一個很老的先生,或者是一個很老的夫人,在給一個不諳世故的造訪者演示茶道之典雅。

儘管如此,我並不讚許老爺子。儘管他有這樣的才藝,但是他從來沒有為我們做過多少事,沒有做過我所期待的那麼多事情。曾經有一個時期我期待他成為我的一個重要對象。他最終的歸宿本不必做一個怪誕而且臭氣熏天的隱士,住在奧地利一個美麗的小村子裡,享有養著一箱箱蜜蜂的盛名,而奧地利已經擁有許許多多的美麗小村了。我在大師那裡失去了以前的地位,因為幾十年前我口出狂言,說在這個年輕的一半波蘭血統、一半猶太血統的馬格努斯身上看到了希望。當然,當時他是一個圍著女人轉的好色的男人。就我而言,他現在已經變成一個有了小小的成績就沾沾自喜的對象。

老爺子喝茶只呷一小口,而阿洛伊斯三大口就把一杯滾燙的茶喝乾。見此情形,主人很快又給他倒了第二杯(非常隱約的責備)。到這個時候他們才開始談到為何來拜訪的正題。阿洛伊斯確實從普里尼和蓋侖談起,接著是查理大帝和可怕的人伊萬。他很生動地談到了兩個偉大君主的痛苦以及普里尼和蓋侖的獻身精神——兩個著名的醫學天才知道如何治好嚴重得其他人無法醫治的重大病痛。這並不是說,他透露出,他本人也得了嚴重的痛風和風濕病,而是在隱約間已經感到今後會有這樣的病痛。然而,他在一個特別的場合學到了很多,當時他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蜜蜂的蜇傷,「就這麼一回,兩個膝蓋上有許多處被蜜蜂刺傷,而這樣一來,我的早期風濕痛倒緩解了好多。我承認我是很想做一個醫學科學家的,因為這樣一來我就可以開始做這方面的課題研究了。我甚至有足夠的信心認為,說不定我將會有重大的發現。」

「正是,」老爺子說道,「會的,你會做得很好的。因為,親愛的先生,你當時認為你將來會發現的,正是里鮑斯基醫生 本人早在一八六四年發現的,也就是三十一年前,你當時還是一個年輕人,而且我還可以提一提特爾克醫生 先生,因為那個完全可以成為你的命題的東西,他已經有了定論。是的!特爾克醫生先生對蜜蜂毒液的性質及在這些方面進行的有價值的治療中尚未挖掘的潛力作了認真的化學研究。風濕病和痛風,倘非因阻礙施行治療的無數障礙之故,兩者現在皆可被看作是已被醫學攻克的病痛。我們正在尋找蜂刺在病體上的確切定位。據說,中國人,」——說到這裡,他有意在他和這孩子之間已經存在的相互愉悅之外又投去溫柔的目光,並且加了一句,「居住在我們這個地球的另一邊的中國人,你聽說過嗎?」他問道。

阿迪一本正經地點頭。他聽說過中國人,在只有一間教室的學校里聽說的,那是弗洛琳·維爾納上地理課,講解印度和中國在亞洲大陸的具體地理位置的時候。

「不錯,在那個遙遠而近乎神秘的國度,尊敬的稅務監察官希特勒先生,據說有的中國人能運用鋒利的針具有的穿刺力來緩解痛風,我認為這是很好的方法,因為我可愛的蜜蜂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就是它們很會刺人,是的,我們喜歡它們的蜂蜜,但是不見得也喜歡它們迫不及待地要刺我們,即使它們要獻出生命。」

阿洛伊斯覺得他還是不談這個話題為好。喝下的茶在他的鼻孔里留下了濃濃的芳香,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這芳香竟然與尿液相符。毋庸贅言,他倒是喜歡往肚子里灌啤酒,然後把自己早已準備好的幾句話更加有力地加以發表,但是現在,這個談話是老爺子在操縱。他接著又講起來,是那樣的滔滔不絕!

「我還不能,」他說道,「就這樣開始稱你為我的好朋友,因為我不認識你。只是,當然,我知道你的名望。在我們見面之前我就聽說了你先前很受人敬重的職位。」

「你的父親,」他現在對阿迪說,「大家都很敬重,但是,」——他現在又回頭對阿洛伊斯說——「我依然願意稱你是我的朋友,因為我覺得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勸告你,因為,哦,我得說,親愛的先生,關於這些蜜蜂以及要把它們養好的問題,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嘆息,聲音洪亮,十分嚇人。

「我要說明一點,我不會以任何方式來冒犯你的自尊。」他停下來。由於他說到了一個人的自尊,因此沒有一個laissez-passer ,他不會繼續說下去。

「不會,你說吧,尊敬的博士,你怎麼想的一定要說給我聽。」阿洛伊斯說,他的聲音很正常(他還能控制得住),但是他的兩個鼻孔在顫抖。他不知道他是剛開始感覺到一個無法容忍的痛苦,還是一個真實的心頭重壓即將放下。這樣冒犯他的自尊會是什麼意思呢?

「承蒙應允,我要說你有從事養蜂業這項變幻無窮的活動的可敬又真誠的願望,但是我必須提醒你,這是一項職業,你知道。」他點點頭。他又轉身對著阿迪,彷彿這孩子也是一個同等的人,甚至三個人內在的境界也完全相像。「你,小傢伙,」老爺子說道,「你,看上去很聰明,那麼,你這麼聰明,知道不知道一個職業是什麼呢?」

「不知道,」阿迪說,「也可能知道。對。差不多知道。」

「你知道,甚至在你覺得自己知道之前就已經知道了。這是一個真正聰明的人的首要標誌,對不對?」老爺子的說話聲讓阿迪覺得自己的肚子窩也在振動。

「一個職業,」老爺子說,「不是人家告訴你那是你必須做的你才做。可不是這樣的。說是職業,那就是不容選擇的。你全身心地去完成於你是至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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