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阿道夫的母親 第一章

那幾個月,克拉拉看望芬妮的次數比阿洛伊斯還要多,因此她們在各自心靈上留下的創傷也差不多已經癒合。克拉拉第一次去看望的時候,在芬妮躺的床前跪下來,說:「你說的話是對的。我不知道當初是否會信守我立下的誓言。」芬妮也哭了。「你是會信守你立下的誓言的,」她說道,「現在我要你放棄你立的誓言。他跟我已經走到頭了。」

「不,」克拉拉說道,「我的諾言必得保持不變!非但不變,我的諾言還要比過去更堅定。」她一時間還覺得她最終會真正理解犧牲的。想到這裡她感到喜悅。她接受的教育是要追求這樣一種心靈純潔狀態。這些教導來自她的父親,即她名義上的父親,老約翰·波爾茨爾,儘管他除了虔誠,事事都不如意。「對我主耶穌基督虔誠就是我每天的全部生活。」他常對她說——他的確比斯皮塔爾任何一個女人都虔誠。許多回在飯前禱告以後,他會告訴克拉拉(尤其是她過了十二歲以後),放棄一個人真正想得到的東西就是一個人最接近基督的榮耀時刻了。但是,要到達這樣的時刻,一個人必得願意犧牲自己的夢想。終究,上帝不是犧牲了聖子嗎?

克拉拉不久就試圖放棄她對阿洛伊斯舅舅的渴望。在給安娜·格拉斯爾做事的那四年里,這種狂熱一直都沒有消逝,後來給維也納的老太太服務的四年里也沒有消逝,而這個老太太既喜歡克拉拉又不忘清點銀器。她是一個有真正懷疑癖的老太太——清點完畢一件不缺(正如每次都不缺一樣)使她感到非常惱怒,因為不能被確證的偏執狂比明目張胆的偷竊帶來的損失更難忍受。這個年輕的僕人把家整理得窗明几淨,老太太暗中感到非常驕傲——這證明了對她女主人的尊重——然而這誠實又使她感到惱怒。

許多年前,為了償付她與阿洛伊斯唯一一次犯下的大罪孽,約翰娜變成了一個非常勤快的家庭主婦,連克拉拉也跟著一起做。彷彿這母女倆覺得現在這個家裡所剩的——考慮到那幾個已經死去的孩子的鬼魂——只有沒完沒了地每天忙著清掃泥巴、塵土、煙灰、污水,以及洗刷結了污垢的杯碟鍋碗刀具等。

到現在為止,克拉拉從來沒有馬虎過。每一件家務活都需要花苦功,即使你懂得怎樣做好它。然而,犧牲與這樣的家務活不同。犧牲是緊貼著心的疼痛。假如她想要阿洛伊斯,假如她夢見阿洛伊斯,她依然必須想辦法(一旦芬妮的兩個孩子哄睡了)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在布勞瑙最高級的酒店波默酒店(他們已經搬進這家酒店居住),沒有一夜阿洛伊斯不是兩眼緊盯著她的。每天晚上他邀請這個或那個海關官員喝上三杯啤酒,喝得有點醉了才回到波默酒店用餐,因為那是克拉拉在飯店廚房裡做好了帶回他們住所的,這時候他常津津有味地大吃起來,不說一句話,只是點點頭表示菜很好吃而已。然後,在他們靜靜的客廳里坐下來,他常常盯著她看,他的兩隻眼睛圓睜著,彷彿也裝了他的心思。不一會兒他在想像中用手觸摸她身體的隱秘處。她的大腿發燙,她的面頰發燙,她的氣息想要吸進他的氣息。假如有一個孩子在睡夢中大哭,她就會跳起來。孩子的哭聲好比是從「林中笑聲」一路上傳到她身邊的芬妮的哭聲。過後,必定會有一陣掃興襲來。

阿洛伊斯常常差一點就跟他的酒友繪聲繪色講述他是多麼喜歡她的兩隻眼睛。眼睛如此深沉,如此清澈,如此充滿對他的渴望。

為什麼不可以呢?阿洛伊斯堅持他的觀點,認為他自己是一個了不起的人。除了他本人,他還知道誰會對宗教上的畏懼抱無所謂的態度?那就是它本身的無畏精神。他常常會說他從不上教堂做禮拜。他也不會去對神甫懺悔。一個普普通通的神甫能與他相比嗎?他對王國政府忠心耿耿,除此以外他什麼都不要。上帝會懲罰一個對政府如此盡心盡職的人嗎?

就在一星期以前,一個表親寫信來問,他的兒子已經成年,不知能否有幸到稅務監察部門找個工作做。阿洛伊斯回信:

首先,別讓你的兒子覺得這是鬧著玩的事,因為他很快就會感到希望落了空。他必須對他的各級上司絕對服從。其次,這個職業有許多東西要學,假如他以前沒讀過什麼書那就更加如此了。整日酗酒的人、欠著債的人、好賭的人,還有道德敗壞的人,都是堅持不下去的。最後,做了這份工作不管白天黑夜、颳風下雨落雪都得外出。

自然,他是承受得起信裡面說的這些意見的,也不必多想「道德敗壞的人」。道德敗壞,阿洛伊斯知道,是不可與你的私生活的具體問題混淆的。道德敗壞是指收受走私犯的賄賂,而私生活則太複雜很難說清楚。他並不肯定克拉拉是他的女兒——他並非一定得相信約翰娜·希德勒·波爾茨爾的話。假如你沒有本領撒謊,那你做一個女人有什麼意義?Sie ist hier!是真,抑或是假?

不管怎麼說,她有可能是他的女兒。

阿洛伊斯知道為什麼他用不著到教堂去做禮拜,也不去懺悔,他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勇敢。他隨時都準備走與睡一張床的農民和青少年誤入的同一條禁止通行的路。但是他與他們不一樣,不會膽戰心驚、後悔不已地回頭去看。他是要干就干。沒錯。

他終於幹了,是在一個短暫的晚餐之後,就像所有其他的正餐一樣,當時他看著她,他的表情並沒有欺騙,他也沒有行動,只是不時地站起來。然後他壓住慾火,坐下來,又朝她望去。然而就是這個夜晚,當她伸手去推他孩子卧室的門時,那也是她睡的房間,他沒有跟她說晚安,相反,他這時起身走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親她的嘴,將她抱到他的卧室,抱到他的床上,儘管她低聲且猶豫地請求他不要這樣做,「求你了,別再這樣。」然而他沒有聽,他的手在繼續摸索,手指非常熟練地伸進她的衣服和緊身胸衣,一直伸下去。她的身體一半是在火里,但是還有一半,下面一半,是鎖在冰里。倘若不是要照顧那獵狗,他本來到了這冰封的入口就會止步,然而這時她的嘴原是她火中的一部分,彷彿她的心就在她兩片嘴唇上,如此飽滿,如此鮮艷,如此淫蕩的嘴,他爆發了。她開始嗚咽,她痛苦,她害怕,更糟糕的是——她感到羞恥,一陣喜悅突然觸動她的全身,然後消逝。她知道這與犧牲截然相反。她也無法停止親吻。她不停地親他,就像一個孩子在深深熱愛的大人臉上印上雨點似的吻,而且還有別的親吻,更加溫柔,更加深入。他是她吻過的第一個男人,作為一個陌生的人,並不是一個家庭的親人,是的,是錯誤的喜悅。她止不住哭泣。她也止不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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