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王后之書 第一章

「在後宮裡,我學到了很多在其他地方學不到的東西,而且還體會到了與戰爭時斧頭上的玫瑰不一樣的迷人色彩。然而我不能說後宮看起來是什麼樣,很多女人住在那裡,這也算是王宮裡面最迷人的地方。在圍牆後面有許多華麗的房子,你可以聽到從廚房裡發出十分愉悅的聲音,因為很多王妃都很愛吃,當有食物擺在她們面前時她們就會很開心,當然她們也愛喝,總之她們每天的生活都是千篇一律。從宮殿里傳出來的聲音越過圍牆後喚醒了所有人,除了她們自己之外,王妃們總是在那聲響過後很久才起床,接著整個早上她們都會精心地梳妝打扮,喋喋不休地談論著她們要借的飾品——如果法老碰巧過來看望一位王妃時,她剛好戴著一條借來的項鏈,那麼這條項鏈就會成為她自己的了。原因是既然國王都已經看到那條項鏈戴在她身上了,就不可能再還回去了。當然,她自己的禮物從來都不能輕易借人,國王贈予的任何飾品都不容其他人觸碰。有一次,就有一位王妃違反了這條規定,因而她不得不受到可怕的懲罰,她左腳的小腳趾被切斷了。當她把國王的禮物借給別人時,她闖下的罪猶如摧毀了由偉大的拉美西斯建造的一座神廟的一根石柱。後來,這位王妃就沒有跳舞了,事實上,她幾乎沒法走動了,她只能整天坐著吃一些好吃的食物,比如蜜餞的鳥翅,以緩解她的小腳趾剩餘部分引起的疼痛,後來她變得很肥胖,所以大家都叫她『蜜球』,我剛進入後宮就聽說了她的故事。

「在那些日子裡——我什麼時候開始厭倦以前的知識了?——我總是跪著雙膝去研究每個後宮池子邊的鮮花。那裡有一朵花,我想應該是蘭花,但它的顏色是橘黃色的,我多次對著它說話。我對著它大聲說出我的想法,那朵花總會作出反應,但我不能明確地辨別它說了些什麼。雖然沒有微風從我們身邊拂過,但當我靠近它的時候它還是會搖動,而且有時候它會搖擺著它的枝幹,彷彿一位翩翩起舞的王妃,它的花瓣在我面前顫抖著,就像一個不能掩飾自己愛意的姑娘似的。當沒有風的時候,其他花朵都絲毫不動了,這種情況還是會發生,彷彿這株蘭花的枝幹有著和我內心的想法一樣深邃的根部,而且當它把那兩塊黑銅天幣合在一起時,我就可以和我們今晚認識的同一個神靈共呼吸了。我並不知道住在蘭花裡面的是什麼魂魄,但是花絲會在我的注視下捲曲,而且它微小的花藥會在我的凝神注視下逐漸變大,直到我可以看到一簇花蕊。

「當王妃們對你的出現表示愛慕時,她們雙眼散發出的光芒就會變得像那些散發著香味的花藥。在年終前,我沒有想到會有一個人會用這樣的方式看我。眾所周知,任何一個不是宦官的男人都會發現在後宮服侍是多麼不自然,也知道自己會親近如此多的女兒身。可是,因為她們都是國王的女人,沒有人敢靠太近去聞她們的香水,更不敢拿她們的金杯來飲用,如果被發現與這些女人有任何沾染的話就會必死無疑。而且我已經見過有兩百多個男人因為沾染王妃而被處死了,他們被處死的時候還發出愉快的慘叫聲,那個時候我正身處戰爭中,在死亡的那一刻你會明白你的榮耀,看起來就像是太陽神的擁抱。而此時我想要生存的意識很薄弱,也不想被法老在我背後下的詛咒所控制。因此,我會跟王妃們說話,彷彿她們是池塘邊的花朵,而且我會儘力顯現出一位將軍自有的嚴峻臉色。我臉上的每個傷疤都像是雕琢而成的。

「當然,那些被處死的人的故事嚇不到我,每天早上我從後宮醒來,都渴望去了解這些後宮佳麗的方方面面。我深刻地意識到自己骨子裡還是個鄉下人,即便通過戰爭取得功績而讓自己變得很高貴,對於理解我現在身為監督官所在的後宮的氣氛以及愚蠢的爭論都仍舊毫無用處,我尤其不了解她們化妝的技巧,不理解她們講述的故事,聽不懂她們聽的音樂,看不懂她們跳的舞蹈,猜不透她們對國王的誘惑力。在這裡,她們在我的眼裡就像驢子和耕地在鄉下人的眼裡一樣普通。我無法判定我每天看到的一場場爭吵對於神靈來說是否和兩個男人間的戰鬥一樣重要,其實她們在服侍某位神靈的時候會爭鬥得更厲害。對於後宮而言我是個十足的陌生人,一開始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些王妃是如何被選來的,也不知道她們當中有多少是來自四十二個省中的富貴人家。本來我可以打聽到她們的很多故事,可惜那位年老的後宮監督官也就是她們的主管人逝世了。」

「我不喜歡你跟我們講述後宮的方式,」海斯弗蒂蒂說,「因為我從來沒在後宮待過,我自己也無法想像後宮是什麼樣子,」我的母親十分惱怒地說道,「你的思想里沒有任何人的面孔,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我們凝望。」

我的曾祖父聳聳肩。

「想必你並不疲倦,」普塔-內穆-霍特普說道,「既然我們如此接近這些愛的故事,難道講述這些故事比遭遇戰爭還難嗎?」

「不,我不會告訴你我的思想是疲倦的,但我仍在猶豫,這種猶豫簡直難以名狀。我覺得那是我生命中最奇特的歲月,你知道我以前從來就沒有過家嗎?現在我總算有個家了——就在後宮裡——而且還有僕人為我看管著,我什麼時候想離開都可以,如果我願意的話,我還可以去見見我在外面認識的幾個女人。然而我卻像受到黑銅天幣的掌控一樣,我不敢離開後宮,彷彿我現在正努力了解的東西在我跨出大門、踏上熙熙攘攘的底比斯街道的那一刻就會全部消失。其實,我也沒有那麼自由,我仍然受到國王不言自明的命令的約束,因為國王不希望看到在任何他不期而至的時候,他的監督官不在後宮。」

「而且,我活了那麼多年直到這時候才能沉思。」我的曾祖父看起來有些傷感,「唉,」他嘆了口氣,「小鳥也需要活動活動。」他在最靠近他的籠子旁邊揮動著手,那些螢火蟲還是那麼睏倦,在那禁閉它們的精細透明的亞麻布後面,我幾乎看不到它們能自由動彈。

我的曾祖父沒有再多講了,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坐著。今晚,我已經聽到了他的許多聲音,以至於此時我不需要聽更多了,他所說的一切我幾乎都可以想像出來。其實,他不得不說的那些內容比他的聲音還要清晰,也就是說我自己對後宮花園的畫面有了更多的想像,而且看到女人們如其所願地在他的思想里呈現出來。在這想像中,我可以站在這些花園裡的其中一個池塘的小橋上,聽著王妃們互相傾訴著,我還可以看到我曾祖父的臉龐,在那個時候肯定就是他的面孔(很顯然他的臉龐和他告訴過我們的被劍划下的切口一樣嚴峻),此時我不再需要一直睜著雙眼,因為他的思想變得如此強大,以至於我不僅能聽到王妃的聲音還能聽到他自己的聲音,他的嗓音就像琵琶上綳得最緊的那根弦在我的心裡顫動。

我躺在我的軟墊上,雖然睡著了,但我的身體仍能感覺像睡眠本身一樣的舒適。我閉著雙眼,由於睫毛的掩蓋我可以看到以前從未見過的幻象。我對母親曾帶我去看過的很多神廟和墳墓牆壁上的神靈的圖像感到大為震驚,因為這些人從來沒在街上出現過,比如說,沒有人像透特一樣長著一個長長的鳥喙,也沒有人像叟伯克那樣長著像鱷魚一樣的下巴,我也知道其實總有人長成這樣子。你可以在一個人的頭上看到不止一副面孔,因而當我看著我的曾祖父時,他的臉上呈現出他所想到的許多人的許多張面孔,然後我開始目擊他們的故事,彷彿這些人就在這間房子里似的,若不是因為我不喜歡走動,或許我已經行走在他們的隊列中了。這些想法似乎已不屬於我的孩提時代,我想只有一個二十歲的男子才會有這樣的智慧,但我相信這些豐富的思想是我應得的,因為我的曾祖父的冥想是先經過別人的思想然後再漂到我的思想里來的。因此,法老的庭院里很快呈現出許多房子,而且沒有兩間房子是一樣大小的。在我先前可以看到放長椅的地方現在我只能看到一條路,兩根石柱間的拱門就像邁內黑特看到的後宮入口處的大門,我甚至看到白天和夜間的大門兩邊各有一隻石獅,而且我知道——我對後宮花園的了解堪比長時間待在這裡的邁內黑特所了解的一樣豐富——這些石獅子是贈送給法老的禮物,來自河流下游一個叫獅子城的地方,接著我被引領著經過這些石獅子,然後才進入花園。我還可以看到四個身材魁梧的黑宦官,他們站在門口守衛著,還佩戴著金質的頭盔,他們的牙齒和法老的衣服一樣白。

沒多久我們就來到了後宮,那裡樹木眾多,地上長滿了鮮花,有一些鮮花是我熟知的,還有一些是以前我從未見過的,我想這些鮮花在這裡生長肯定比在埃及的任何地方生長得都要色彩繽紛,比如紅色的、橘色的、檸檬色的、金色的以及金綠色的,或許還會開出多姿多彩的紫羅蘭色、玫瑰色、乳白色、深紅色,而且這些花瓣在邁內黑特的冥想里是如此粉嫩,以至於我以為王妃們甜美的嘴唇已經貼在我的臉龐上低語了。我從未見過這麼多的顏色,也沒有見過這些黑黃相間的小橋,小橋上銀灰色的欄杆和金黃色的柱子穿過蜿蜒的池塘,池畔的小徑被一片綠色的苔蘚覆蓋著,在柔光下像綠寶石一樣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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