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孩童之書 第五章

我平靜地醒來,腦袋裡構思出一幅畫面——在兩門外面,小鳥停在大理石台階上,三大庭院里輕輕地飄浮著彩色的羽毛,這三個庭院橫亘在我和尼羅河之間。我收穫了有史以來最不尋常的經歷,儘管我沒遇到什麼危險,我也絲毫沒感覺到驚奇。母親曾告訴我不要走丟了,但是我現在感覺自己可以像兩個人一樣向不同的地方走去。我的意識肯定已經跟隨著一隻手離開了這座宮殿,跟隨著船夫「碎骨者」去孟斐斯的集市上喝酒了,同時跟隨著另一隻手與法老待在一起,看他如何解決國家大事,但我的身體並沒有移動,我聽從母親的話,沒有離開椅榻。我的感覺開始迷離,就像大人喝酒似的,甜甜的,很快樂,我的意識進入了船夫的體內,他叫賽特-克蘇,一提到自己的名字他就生氣,他的名字聽起來和它的意思一樣。出於禮貌,我們叫他「碎骨者」,「他真正的名字叫阿斯-博恩,有點同性戀的意味。」另一個船夫說,「賽特-克蘇可以打碎你的腰骨。」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跟隨著他,但是我覺得自己坐在他旁邊時會和他更親近,可以窺探他的意識,不是模仿。我從沒聽見他頭腦里思索過一句話,可能他不怎麼思考吧!但我能感覺到他胸腔內的怒火,像獅子的肺一樣憤怒,我的胃和他的胃同時變酸。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塊地毯,上面布滿了人們吐的痰和嘔吐物,紅色的螞蟻在我身上爬動著,但是我很震驚,因為我敢這樣近距離地探索。另一種感覺就是飢餓,每一根神經都在疼痛,比我知道的任何疲憊感都要難受,我聽到「碎骨者」對周圍喝啤酒的人咆哮道:「我們今晚必須要修理好主人的船,然後開始划槳起航。」

「不,我們不用修理,」一個搖晃著啤酒罐的男人說,那味道又酸又苦,他卻喝到了甜甜的滋味,「今晚我們是順流而下。」

「夥計,你不能順流而下,最起碼用主人的船不能這樣。每一個漩渦都會成為災難。」

「就漂下去唄!」喝著香甜的啤酒的男人說。

「把你腐爛的眼睛從臉上挖出來!」「碎骨者」罵道。那個說話的男人和「碎骨者」的體型差不多,但只有一隻眼睛,而且長滿了眼屎,已經發炎了。這個骯髒的酒吧的唯一出口就是那扇門,但即使是在這樣昏暗的環境下,我也能計算出有多少人,他們中大部分人都瞎了一隻眼睛,二十個人里大概有十五個吧!我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否見過這麼多的「獨眼龍」。在我們的僕人里,在法老的僕人中也一樣,只要瞎了一隻眼的僕人,他們必須很老而且足夠可信才可以留下來。誰想整日對著一個滿臉皺紋的「獨眼龍」啊。但是在這裡,好像自從他們一出生,所有的沙子和動物的糞便都被揉進了他們的眼睛裡,太陽的強光就更不用提了。我看著一個躺在角落裡的酒鬼,內心很不舒服,他的腦袋低垂著,前額朝著地面,地上都是麵包屑、洋蔥根、溢出的啤酒、痰和嘔吐物,甚至還有一小攤泥漿,撒在地上的啤酒減輕了地面的骯髒程度。那個醉漢在角落的垃圾堆里打起了呼嚕。

「就要漂走了,」那個滿眼眼屎的男人說,「就要漂走了!」

「你再敢張嘴試試?」「碎骨者」對他說,「再敢說,我就把拇指插進你另一隻眼睛裡。」我離他很近,足以感覺到他的歡樂,他現在已經沒有了飢餓感。他現在愉快地呼吸著,暴怒像紅光填滿了他的腦袋。面前紅紅的眼睛邊緣變成了蒼白色,然後又變成了血紅色。另一個男人的皮膚由黑色變成了魚肚白,然後又變成了黑色,像「碎骨者」生氣時露出的黑紫色煙霧一樣。這不是那人的膚色在變,而是「碎骨者」腦袋裡所成的影像在改變。他在盯著那人喝醉的嘴唇看,很快他們會再說一句話,「碎骨者」可能會和他們一起說。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如何去挖那人的眼睛,這會很快樂,就像把桃子核從果肉里擠出來。

端酒的女孩站在他面前說:「今天開開心心地過吧!賽特-克蘇,快喝,喝著喝著,你就會開心起來。」

「給我來十八杯葡萄酒。」他笑著說,我能感覺到他的醉意。我頭暈目眩,知道這是醉酒的徵兆,因為我以前喝過葡萄酒,並且喝醉過,但沒醉成像他這樣。酒吧的牆好像要倒了,他趕緊站起來。讓我們吃驚的是,他看著那個女孩,微笑著對他說:「你的裙子白得真好看,你是怎麼把它弄得這麼乾淨的?」

「不讓手髒的人碰!」她大叫著然後躲開了。

「回來,」他也大喊著,「我想要馬里歐提斯 的葡萄酒。」

「我會回來的。」

「我還要一根長條麵包。」

然後我瞥見了「碎骨者」的意識中正在發生的一幕:她白色的裙子被扯下來,他的大手在她的屁股上來回撫摸著,然後她與他的身體糾纏在一起,臉上露出歡樂的表情。我知道他目前只能看到這些,因為那個女孩已經走到放著葡萄酒罐子的長桌旁,已經拿了一罐酒回來了,胳膊里還夾著一根長條麵包,邊走邊說:「這酒產於布陀。」

「布陀的酒很臭。」他嚷道。

他沒有坐下,而是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牆似乎也在搖晃著,我感覺自己像一隻藏在他脖頸子里的小老鼠,好奇地觀察著周圍發生的一切。她把酒罐拿過來,他拔掉罐子上蠟質的塞子,倒了一杯酒,仰頭就喝了個底朝天,又倒了一杯。葡萄酒下肚時有一股血腥味。

「這裡真難聞。」他抱怨道。

「付錢,賽特-克蘇,」她小聲嘀咕著,「外面的空氣很好聞。」

「外面很熱,這裡很臭。」他非常生氣,但忘記了生氣的原因。他的手伸到短褲里,摸了很久,那個女孩吃驚地張著嘴,他和我都不知道她張開了嘴,她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他還以為嘴唇的顫動是因為自己把手放在她的身體上面呢。然後他從衣服的褶皺里掏出一枚小頭銅幣,重量只有一枚銅板的四分之一,然後用從主人邁內黑特那裡學來的手勢將銅幣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充分表達了對奢華而惡臭的酒吧的蔑視:「總有一天,我會娶了你,」「碎骨者」說著,搖搖晃晃地向大門走去了,地板上褐色的泥土和遲暮時分尼羅河上的深褐色一樣。地板似乎在向他流動,就像緩緩流動的溪水,他急需跨過去,我很想知道他為什麼不再咆哮了。他轉過身,很像笨重的船在水上調頭,走向那個只有一隻紅色眼睛的醉漢。

「你不能沿著大河順流而下,」他打著嗝說道,呼出辛辣的啤酒味、白蘭地酒味和布陀葡萄酒味,「強大的水流會形成漩渦,會把你吸進去的。」他還想說水裡可能會有暗礁,船會擱淺,所以你必須要記清它們的位置,但是那個「獨眼龍」醉漢只是傻笑著,表情憨憨的,搖一搖食指,說:「你要順流而下。」好像這句話里蘊含著所有深奧的秘密。

「碎骨者」把衣服扔到一邊,朝著醉漢身上撒尿。在他尿完之前,酒吧里的人都笑了。醉漢只是任他羞辱,傻笑了一下,然後又坐下來睡覺了。「碎骨者」轉過身,樂了一會兒,沒人敢跟他說一句話,他清醒後才意識到自己身上也有很刺鼻的尿騷味,就像馬身下的熱稻草發出的騷臭味。他走出來重塑自己威猛形象的時候,酒吧里的人開始對他罵罵咧咧,他把自己的威猛向所有的窮困商人、學徒和工匠展示,人們從遠處向他扔爛洋蔥和麵包屑。他在街上踉踉蹌蹌地走著,腦袋昏昏沉沉的,但身體還是很好地保持著平衡,很想回過頭去敲一兩個人的腦袋。他聽到酒吧里的人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邁內黑特老爺會聽到你的『光榮事迹』的!」然後他就一個人走在大街上,只有我能聽到他的呼吸聲。他喘著氣,彷彿已經划了好幾個小時的船,急促地呼吸著,心中甚至還充滿了對急促的狂喜。有一次邁內黑特命人用鞭子差點把他打死,那種感覺永生難忘。現在他在大街上再次體會到了那種感覺,孩子們指著他罵,男人和女人給他讓路,在有四層樓高的牆邊,有個與他體型一樣的年輕傢伙站在又窄又黑的路中間,他們一旦相互接觸到就會立即打起來。那個傢伙和其他人慢慢地向他靠近,當雙方差不多快接觸到的時候,那人的傲慢卻變成了謹慎。他們只是從他的身邊走過,雙方都覺得很羞恥,因為沒打起來。賽特-克蘇感覺很累,坐在一個小廣場上休息,廣場在桔槔的旁邊,主婦們正在那裡打水,他伸手去掏自己的麵包,掰下三指寬的一塊麵包塞進嘴裡。

母親常說我的嘴很挑食,確實,我從未吃過這樣的麵包,感覺它像麩皮一樣粗糙。還沒吃上三口,他就嚼到了一顆麥粒,大概有豌豆那麼大,硌到了他的牙齒或牙根,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它咬碎。牙齒突然疼了起來,他突然哭叫了起來,回想起這麼多年以來自己的牙齒先後被砂礫、卵石、沙子、穀粒和磨盤上掉下的碎石片硌到過。他看見自己的母親抓一把麥粒撒到中間有個洞的平石板里,然後就可以磨出麵粉,平石板在房子外面,他就在那裡長大,可能那麵粉的味道和他現在拿在手裡的麵包的味道一樣,麵包的氣孔里都有一股酸酸的尿臊味。他童年時的工作就是到處撿驢子、雞、山羊、奶牛、狗和綿羊的糞,那種刺鼻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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