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我一整個晚上都保持著清醒,有時在黑暗中,有時——害怕弄出大的動靜——開著床邊的檯燈。整個晚上,房間里偶爾發出的聲音和窗外城市裡的喧囂聲一直重複著,有一百次了嗎?然而,不論是否重複,我在恐懼和不知名的悲傷中顫抖著,像一個人在一間無限大的空房子里無緣無故地受著折磨。

在某個時刻,我聽到了他們離開房間穿過走廊下樓梯的聲音。隨後,我的身體像被風吹動的水面一樣振奮起來,我覺得我聽到了有人在哭泣,而且從我的孤獨中可以聽到相同的悲傷。在某個地方——不知是在遠處還是這間房子的某一個房間里——我可以聽到一個孩子在與醉鬼的爭吵中哭喊著。

他們每個人都從我面前經過,用誇張的語氣大聲地說著獨白,而我只是一個觀眾。我辯護著,譴責著,祈求著,冷漠著,直到暈頭轉向。夜晚可能把我帶到了一艘在赤道上航行的船上的燥熱空氣里,麥克勞德正吮吸著他嘴裡辛辣的糖果。他站在遠處說:「不要悲傷,我的小夥伴,因為這是命運,這也是所有秘密的所在。」

吉娜微用手臂將莫妮娜抱在懷中,而她為了抗議,對著空氣胡亂捶打著,並且沮喪地尖叫著,卻不可能傷害她的媽媽。「我是一個小女人,羅維特,一個小女人,羅維特,我已經變了質,像一個飄蕩的鬼魂。你看這裡有個孩子,我會對她做鬼臉一直到我死。但她是不會離開我的。」

於是他們跳起舞來,晚上的火爐也燃了起來,我的頭被烤熱了。

當早上到來的時候,我全身酸痛,並且在醉酒的噁心中嘔吐了,嘔吐出來的那些髒東西還裹在我的兩腿間。我在床上扭動著,晚上身體感覺很糟糕,早晨稍微有點好轉了。難道我整晚在和他們對話嗎?他們有坐在我的床上嗎?至少我看到了一個,至少我看到了藍妮,並且遭遇了一輛火車已經離開,而我卻晚來了一分鐘的恐慌。然而當我穿好衣服下樓,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那裡有一台打字機,無論怎樣我都不能把它留在那裡。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要帶著它,但一小時前,在一時衝動之下,我曾把它放進當鋪,我留的名字其實不是我的真名,寫的地址也是一條不存在的街道。那本小說依然在那裡,我把它放進信封,然後到中央郵局用我的新名字把它寄出去了。在一兩天的時間裡,或者說是一個星期里,我就會收到。錯誤已經犯了,我覺得有可能回到房間,也有可能見到藍妮了。

她的門沒有上鎖,並且在我敲門之前就慢慢打開了。我走了進去,在跨過門檻的時候一片窗帘掉了下來,我想起那個晚上我是怎樣悲痛地離開的,所有的往事又重複出現了。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咯咯地笑著,卻被自己喉嚨的聲音驚嚇到了。我待在我站著的地方一動不動,有人已經瘋狂地跑了。

因為這個房間是黑暗的。沒有陽光照進來,那些昏暗的燈光像靜夜裡昏黃的月光一樣亮著。房間的空氣很污濁,松脂和顏料的香味與溢出的液體的惡臭混雜著。黑色的油漆灑得到處都是,牆壁上,地板上,甚至在地板上的小坑裡。

藍妮已經殺死了她的老鼠。

她抓著刷子在玻璃上來回刷著,斑斑油漆,層層水漬,耗盡了她的氣力,她不停地哭泣著,她肯定像潑血一樣把油漆潑到了窗上。品嘗著水滴和瘀血,又厚又濕的一層疊著一層。窗戶用它被油漆蒙上的眼睛,映照出我的身影,濕漉漉的,傷痕纍纍,剛剛刷的油漆淅淅瀝瀝不停滴落到地板上。

然後我看著藍妮,她鬱悶地躺在沙發上,臉對著牆。她一動不動,沒有注意到我,也沒有聽到敲門的聲音。我用力地把門關上,把她從昏昏欲睡中驚醒,但是她的感覺很麻木。她稍稍驚訝地轉向我,好像聽見了我說什麼似的。

「啊,你好,米奇。」她說,聲音死氣沉沉的。她慵懶地抬起自己的下巴,把自己的頭暴露在燈光下。

她算不上一處有吸引力的風景。「你怎麼了?」我問她。

「發生什麼事了嗎?」她含糊不清地反問我。

她的形象變得臃腫,臉上有著青紫色的痕迹。她露出不尋常的微笑,嘴角腫脹著。「發生什麼了?」我又問她。

藍妮眼神空洞地看著我,我意識到她酗酒了。一個空瓶子躺在她的腳下,她的腳趾把瓶子從一邊推到另一邊。「已經到早上了嗎?」她問。

她喝醉了,而現在她露出了清醒的表情。她的身體和話語都精疲力竭,可以明顯感受到她呼吸的起伏。她之前是充滿憤怒地在工作著,油漆濺到她的臉上和頭髮上,下巴上有一處黑色的污跡。「你知道我覺得在一個小時里我就可以睡著。」她喃喃自語。

「你是怎麼受傷的?」我繼續問。

她聳聳肩,「幾個小時前,也許是今天早上早些時候,我記得他走的時候我受不了照進來的陽光。一定是在這之前,他來到房間並且帶來一瓶酒。他是如此友善,因為他拿走了他曾給我的那個盒子,然後上樓回到他的房間。啊,他昨天晚上忍受不了孤獨,如此懼怕勝利和使那個小人物復活,他不得不跟我談論,直到我所知道的最後的疑慮比真實還要真實。他是如此不值得,只有大人物才會犯罪。所以我們喝著酒談論著,我告訴他所有的事。為什麼他愛她,我說是因為人格的力量,可以拿你的吉米小妹做代表。他揚起手,他對我也揚起手,我想他以為我會喜歡。他走後,我想起那些買來的顏料。我在商店裡大喊大叫,那人說:『小姐,你要純黑的嗎?』後來我就去幹活了。我想,窗戶恨死我了。」

「然後他打你了。」

「這有什麼不同?不要傻傻地站在那裡。坐下,我累了,不想看著你站在那裡。」

「他應該為這個付出代價。」我生氣地說。

她慢慢地搖著頭。「你太傻了,米奇。我不介意他打我,因為我欠他。不是你帶著酒瓶來,而是我在這裡很孤單。」她看著她面前的牆。我什麼都沒說,過了一小會兒,她繼續說,也許她甚至不知道她的話停頓過,「我多麼仰慕她,」手指愛撫地摸著她的傷口,「當我看到她身上的顏色,紅色的頭髮和粉紅的肌膚,嬰兒肥,自從那甜言蜜語的渴望消失以來,我第一次感到它沒有消失,我自己是高溫中的蜜餞。你聽我自己,它變成泡泡,嬰兒,嬰兒肥。」她的嘴巴扭曲著,「但是他不會把我扔給她,不,他一定背叛了我。不可能,我還沒準備好,假如他出賣他的母親我會為他加油,但是他背叛了自己。」她厭倦地點著頭,「我知道他身後和上面有人,但是他認為事實上他是自由的,並且擁有每一個尊貴的人為自己的優秀而特有的輕蔑感。他這次打我……啊,我可以忍受,並且樂意被他打,只要他不蔑視我。或者,因為他已經不再蔑視我了,但是他露出的是厭惡的表情。他是那麼害怕,所以他要打敗我。我不會忍受別人因為恐懼而打我,然而他比我更強壯,並且極不痛快。」她從嘴唇里呼出的氣息充滿憎恨的味道,「之後他很諂媚並且讚揚我,試圖讓我記起他帶來了酒和小吃等禮物,他花了許多時間來取悅我。」麥克勞德站在門口,他用薄薄的嘴唇扮出一個鬼臉,他檢查著藍妮的房間,看著窗子上的油漆。

藍妮把門栓豎起來。「你要幹什麼?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想和你談談。」他用柔和的聲音說。他那又長又瘦的鼻子仔細地聞著空氣。他只是偷偷瞥了藍妮一眼,也許是害怕引起一場暴亂。「你感覺不太好,不是嗎?」他安靜地提示著她。

她想把這當作一種嘲弄,但是他的聲音太輕柔。她謹慎地告訴他:「我很好,謝謝你。」就好像只要他認為她不好,他就會成為她的一種威脅。她從沙發上站起來,直立地站著,嘴上掛著微笑。「我很好,」她重複說道,「我吃了一頓大餐,現在口袋裡有很多錢。有一個男人過來給我一張五十美元的紙幣,像那樣!然後逃到街上。」為了要證明她說了很多次的話,她那髒兮兮的手指伸進胸前的口袋裡,翻出一張弄皺的支票。

「他打了你,你拿了他的錢!」我驚叫著。

「一個陌生人。」她說。

「別再說了。」麥克勞德突然咕噥著說。

「我……」

「不要說,」麥克勞德重複道,他的一隻手抓住我的襯衣,臉上露出讓人吃驚的憤怒,「不要說,一點點同情,難以容忍,漠不關心,以及漠視……」他找不到接下去的詞。「你有什麼權利來示威?」他顫抖著,然後突然抓住我,隨後他的手指又鬆開了。他背對著我站著,消瘦的肩膀相互擠壓著。一分鐘過去了,他轉過身時臉上又恢複了冷酷的平靜。

「我拿了,」藍妮像是對自己說,「因為錢不算什麼,而和我做朋友讓他很快樂。然後他跑到街上,為他的友善感到羞愧。」

麥克勞德點點頭。「快去睡覺,」他幾乎是溫柔地說,「當你醒來的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層童年的薄霧浮過來,把她帶走了。從過去傳來的迴響徘徊著,她輕輕地碰了碰臉上的瘀青,但她那疼痛的手指觸碰的傷口毫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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