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第二天我平靜了下來,忍受著如恩格斯曾經說過的那種「以家庭狂歡著稱的沉悶煩躁狀態」的漫長時間。吉娜微坐在扶手椅上,手在不停地忙著各種針線活。在適當的距離之外,麥克勞德坐在另一張椅子上,莫妮娜則坐在他的大腿上。有一個人說了一句話,有人做出了簡短的回答,然後對話就結束了。而我,作為一個隨意的周日拜訪者,坐在沙發上依次觀望著他們。

「好久了,」吉娜微在十分鐘的沉默後咕噥道,並且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我們好久沒有這樣在一起了。」

麥克勞德點點頭。莫妮娜在往他的身上爬,她的兩隻手抓住麥克勞德的黑髮,腳踩在他的肚子上。「是的,」他最後說,「已經好久了。」他做出從前在晚上才會做出的反應,無趣地坐在椅子上,感到極其失望。然而,他明顯決定了有話要說。「我想知道,」他隨意地補充說,「你們是否覺得這很讓人愉快?」

「沒錯。」她直截了當地說。

也許是由於我在場,也許是由於從地下室窗口透到地毯上的矩形陽光,但不管怎樣,他也把她當作一個陌生人對待。所有的無聊,所有不安寧的渴望,這些他們在其他地方擁有的情感此刻都很難被抑制住。結果造就了這樣一次離題的漫談,讓她感到煩躁,他也感到很無趣。

「我已經在我生命中最後的時光避開了這樣的時刻,」他正式說,「我必須承認,在過去的一些城市,或其他地方郊區的房間里的景象讓我很失望,因為那些該死的午後陽光、製作粗劣的小招牌及那些殘忍的父母用童車載著他們的孩子。對於任何一個想要改變世界的人來說,這就是一個恐怖的事物。主觀來說,恐懼一直存在:這就是我結束的地方。而客觀上更糟糕,因為你知道這是你勞動的終極產物,如果你成功了,就必須有成千上萬的人忍受著痛苦來保證你的成功,一個男人的兄弟之情是一個令人討厭的童車世界。這就是革命的自相矛盾之處,因為人們會發現住在他們親手締造的世界裡是一件苦難的事。」

吉娜微打了一個哈欠。

莫妮娜的一隻腳戳進他的肋骨,他用雙手抓住她的腳,然後將她舉到自己的肩膀上。「你可能會說社會主義的人類功能,」——他現在是在對我說——「是把人類推向更高層次的苦難中。考慮到人類有某些不幸的矛盾這一假設,所以人們只能在身體的飢餓和思想的飢餓中選擇,滿足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

「你又跑題了啊。」吉娜微評論道。

「不。」他突然提高聲音,「我離題了,這是事實。我想說的是我變得成熟了,用我所列舉的所有不足,至於我的異議,這樣的下午將不會再讓我生氣。甚至可以說我能在短時間裡享受這樣的美好時光。」然而在他的臉上很難看出認可的表情,他拉長的臉依然在變長,嘴唇和舌頭摺疊在一起。

她手上的針穿過布料刺進織物里,又快速抽出,可能是在綉套索。「他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明白。」她喃喃自語。

「好的,如果我說這是我的錯而非你的錯,你就會明白。」沒有什麼能比這更讓她清醒的了。「你為什麼說這個?」她的眼睛轉過來和我對視了一下,快速瞟了一眼,然後又低頭縫縫補補。

「我想要聲明,貝弗利,我既沒給你太多的關注,也沒給你天性需求的愛情,但我打算通過努力來改變我的行為。」

她盯著他,然後盯著我,然後又轉向他。當她說話的時候很生氣,「我相信如果這是一個填字遊戲的話你可以做成任何事。但請你告訴我,為什麼羅維特在場的時候你要挑你的新年計畫來說?」

莫妮娜已經爬到地板上和麥克勞德的鞋子玩了起來。「好臭,好臭,好臭。」她大聲說著並且咯咯笑著。

「我為什麼在羅維特在場的時候說?是的,這是個疑問,不是嗎?而且答案可能不止一個。」他的演說里夾帶著僵硬和抑制的感覺——即使是對麥克勞德來說也太多了——是包含很多其他東西的一種暗示。他更像一個高級牧師(而不是一個恢複年輕的愛人)表現著自己,而且在迷失的世界裡只按照習慣去行動。「我想知道,貝弗利,你是否記得我們結婚的時候,你感受到的任何一種情感?」

她坐在那兒,針懸在空中,像一個嗅到出乎意料味道的動物一樣,她的鼻子聚精會神地指著前面。在這段停頓時間裡,僅僅第一次感知的幾秒內,就能發現是敵是友,然後她提高警惕進行全身心的防衛。她的手臂伸出來了,後背不再靠在椅子上,她盯著他。她的嘴唇由於沒有塗唇膏而很不情願地分開了。「也許我記得。」她說。

「你記得,如果你努力回憶的話可以記起,但我已經不再做這種事。也許,最好還是我告訴你吧。你看,當我們結婚的時候你打算把自己與某個人一起分享,這是一段很短的時間,卻是你一生中唯一的一段時間,我認為是你可以沉浸在愛里的唯一一段時間,而我背棄了這種可能性。你需要一個可以給你很多的人,我給你的卻很少。」

「是的。」她說。他的懺悔除了引起她內心的悲苦別無其他,她回到沉悶的狀態,「你有你的機會。」

「我知道,但是我想要另一個。」

「另一個?」她發出輕蔑的聲音,「夥計,你還真是個人物。」

「你有厭惡的理由,」他說,「但關鍵是你依然需要我未能提供的情感聯繫。很多時候,如果你回想的話,貝弗利,你都對我感到不滿。例如,我會提到在我們開著結婚第一年買的舊車的那次旅行。你還記得嗎?」

他已經觸碰到她內心深處的某些感覺了。通過她在椅子上稍稍動一下以及自我保護地把手放在胸前,我可以感受到她不安的內心。「很多人給了我同樣多的東西,」她宣稱說,「不管怎樣,是女人塑造了男人。」

似乎通過她的反對,他感受到了她渴望的辯護,他擔心這樣闡述會談得更深入。「我明白你,貝弗利,你知道這是值得的。」——這是我曾經和吉娜微談話的重複——「如果你願意重新嘗試,我可以全部都再試一次。」

他用手帕把他的眼鏡擦了一遍,然後重新架回他那瘦得只剩骨頭的鼻樑上。就在摘下眼鏡的間隙,我發現包住他那痛苦眨動的眼睛的黑眼袋已明顯縮小了。他們都沒說話,都在思考著「全部再試一次」是什麼意思,對於他們每一個人來說,具有兩面性的想法在令人厭惡的過去和懸而未決的未來之間不確定地晃動著。

「那我們要怎麼做?」她最後問。

「我們必須離開,這是最要緊的事。」

「那我們怎麼生活?」

「謹慎地,謹慎地。我們或多或少都在躲藏,你明白的。要想快樂很難。」他要把這些全都說出來,「我已經想過自己一個人走,但是秘密地逃走……我已經厭倦了,你知道的,」他輕聲說著,「也許我們可以一起離開,監視是很難發現我們的。」在爭論著這個提議的過程中他折磨著自己,他覺得這種折磨是難以承受的。

「你的意思是像現在這樣繼續下去?」

他點點頭。「是的,你看,我會變成一個不一樣的丈夫。」

「我們會在一個像這樣的地方生活?」

「或許不如這裡。」

關於未來幾年的情景,他們兩人坐在像這樣的一個房間里,午後的陽光照在地板上,孩子們在他們之間玩耍,時間嘀嘀嗒嗒流逝著。

「我愛你,貝弗利。」他宣布。

「有一個辦法。」她安靜地說。

「什麼辦法?」

「那個小東西,我現在很好奇它是不是那個他們聲稱可以變成現金的東西。」她直接暗示他。「賣了它嗎?」他慢慢說道。

她點點頭,「我只是問問。」她的語氣非常柔和,「你在暗示你可能會賣掉。」

「我們為什麼不試著離開?」他突然說,「秘密地離開。我們可以做到的,不要放棄它。你看……」他的臉色變得陰沉,「我已經嘗試過放棄它,但我認為我做不到。如果我帶著它你就不會和我一起離開嗎?」他只露出一瞬間充滿熱情的跡象。「我意識到了某件事,在我們結婚的時候你是愛我的,現在我可以重新愛你。我會奉獻出我所有的精力,為了你和孩子。你明白嗎?你可以在我的讚美聲中繁盛,我相信你的某一部分情感從未放棄過這種想法。」他追求著她。

大門剛剛關上,「你這個偽君子!」她突然尖叫起來,「其他任何人給過我……給過我很多很多東西,」她底氣不足地結束說,「而你不會給我任何東西,即便在你能夠給予的時候。」

他搖著頭,「聽著,貝弗利,我非常理解你所說的你和兩個陪著你的人在一起時很痛苦很受折磨,他們每一個都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和恐怖的存在。他們沒有一個人會提供給你任何東西。」

「啊,閉嘴!」她哭喊著。

他們都沒有說話了,兩人相互間不斷聚集的指責如此黑暗和醜陋,以至於莫妮娜從她玩耍的地方抬起頭來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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