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那天晚上天氣變得讓人難以適應,我那間白天受到陽光照射的瀝青屋頂的小閣樓又一次被熱浪烘烤著。人行道的瀝青融化了,天氣變得陰沉沉,像是要下雨,我躺在潮濕的床單上。外面的樹葉慵懶地搖動著,一道發熱的光線從西邊照射過來,我長時間看著它照亮著天花板上的捲曲的石膏線,最後它變成一道有節奏的探照燈光線穿過牆壁照進來。我在陣陣雷聲中睡著了。

當我沉睡著,或許在半睡半醒中,我確信我產生了一種無法反駁它是真實存在的幻覺,我看到我依然待在另一個營房裡。這是一千個營房中的一個,營房被金屬絲包圍,地板上有洞,牆上有裂縫。我們兩百多人睡在棧橋的厚木板上。每天早上,並且是冬天的早上,我們五點鐘就起床,到一英里遠的一個長長的棚子里吃麵包,如果廚師友善的話還會有熱水和沒有放鹽的粥喝。吃完早飯,我們行軍到圍場外,看著晨光從一條與哨崗和帶刺的柵欄平行的長路下面升起。這是一段殘酷的路途,終點是一個巨大的工廠,工廠幾乎是全新的,但是窗子玻璃都破裂了,一個側廳的屋頂被掀翻了。我們在這裡工作,手握機器操作桿進行衝壓作業。在我們旁邊的那些人,即使在視野範圍內的,也從來沒見過面,他們是持有工作證的正規工人,住在工廠另一邊較遠的員工宿舍,並且在工作結束後他們可以自由地到鎮上去。我們總是被警告不能加入他們的隊伍,除非……除非我們可以比隊友生產出更多產品。

我有一個朋友,他又老又消瘦,甚至可以說是凄苦。作為一個工作了六十年的工人他常常會說:「他們在我只有八歲時就把我當作奴隸,我每周掙兩先令,我的姐姐在一個為貴婦人的舞會編織蕾絲的制衣廠里得肺癆死了。我是產業後備軍,幾乎是永久失業的。六十年了,我依然是一個產業後備軍,並且今不如昔,因為那時好歹不用行軍去工作,在十二歲時我和一個刨花房的女孩在裁剪房裡打了起來。」

在早晨太陽的麻醉下,我幾乎起不了床。陽光照進我的眼睛,熱氣在房間里聚集,煤灰落在我的臉上。我昏昏沉沉地躺著,感覺這樣下去即使是做出起床的決定也要花費我整個上午的時間。

一隻蒼蠅在濕熱的空氣里飛來飛去,在我的胸前嗡嗡叫著,它叮咬我的腳之後,再次探索著這個小卧室。這隻蒼蠅在房間里某處的一塊腐肉上落下並且在地板上玩弄著它的戰利品。我轉過身來看著那隻蒼蠅,正巧它在那裡用它的前腿滾動著食物。過了幾分鐘,這隻昆蟲發出的嗡嗡聲蓋過了我的呼吸聲,遠處城市的喧鬧聲也從窗子里鑽了進來。

我一定是睡過去了,因為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那隻蒼蠅已經飛走了,有人正在從門下面的縫隙里塞進來一張紙條。門檻突出了一個角,沙沙聲從一邊傳到另一邊。我本來有足夠的時間起床到大廳去看看的,但這對於混混沌沌的我來說太費勁了,我只能瞪著眼睛看著門口。那張紙從左滑到右,最後有一半鑽了進來,一半則壓在木板下。那個放紙條的人隨即悄聲下樓去了。

我有氣無力地搖搖頭,正打算下床時卻看到了那張便箋,我到門口拿起那張紙條然後返回來,絲毫沒有在意門檻上的灰塵。過了幾秒鐘我似乎發現了其中的詭異,就像一個緊跟在事件之後慢慢解開的線軸,我才想到便箋的消失比便箋的出現更值得留意,當那個給我帶來災難的紙條再次塞到我的門縫下時,持續了好幾秒鐘,那個漸漸遠去的腳步聲著實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因為從這樣的渠道得到的消息太不尋常了。那是來自吉娜微的,上面整潔而又清秀的字跡似乎和人們料想的淺藍字體極不相稱,她寫道:

親愛的邁克爾,也許你忘了但是我們有事需要交談。

下樓來,我非常渴望見你。

她用這樣一種極其粗俗的文雅向我獻殷勤,署名是:貝弗利·G.麥克勞德。

我聳聳肩,把紙條放在桌子上,不太想見她。我依舊被房子里的熱氣悶得疲憊不堪,洗完澡,穿上衣服,然後像是打算出門一樣,我在某種衝動的驅使下把那個紙條塞進口袋。我吃完早飯,讀完報紙,然後打算回到房間開始工作。但是當我走在褐色沙石的樓梯上把口袋裡的零錢晃得叮噹響時,我感覺到她的紙條捲成一個紙團,我被她是如何把紙條塞進門檻的這個不安的想法刺激著。

在那一瞬間我抬起頭,看見藍妮正從二樓大廳的窗子里盯著我看。那只是一瞥,然後我確信她開始後退,她很不情願被我發現她在看我的事實。這一幕讓我做出決定,我按響了吉娜微的門鈴。

只有這一次,我進屋時沒有第一眼看到內衣、睡衣、拉鏈和肉體的混雜。她打扮成要出門的樣子,穿著一件印花雪紡衫,戴著一頂貴婦帽,小腳上穿著一雙細跟的高跟鞋,前臂戴著一雙到手肘的網狀手套。「噢,米奇,你真是體貼。」她請我進屋並且說道,她那張塗上口紅的厚嘴唇挑逗地彎曲著,她在身上噴了大量的香水,走起路來帶著一陣麝香味,空氣里彌散著濃濃的香味,她聞起來就像一朵熱情的花朵,帶著感官的花香以及與它有關的熱帶泥土的混濁和腐臭味。

「噢,我感覺自己飄飄然的。」吉娜微說。

她停了下來,幕間休息,將自己的戲劇暫停。「猜猜我要去哪兒?」

我問她。

「你記得我對你說過的那個醫生嗎?」

我謹慎地穿過她扔得到處是故事劇本的垃圾堆,「你是說你小說里的那個嗎?」

她重重地點了一下頭,「是的,就是那個,儘管到現在你還可能猜他只是一個虛構人物而不是真實的人,但他已經來到鎮上,我要出門去見他。」她的頭朝著一邊抬起來,「兄弟,我會有時間吧!」

「你難道不覺得在這裡你能掌控的已經夠多了嗎?」

「唉,你對那個醫生一點都不了解,他很特別。」她懶散地拉了拉其中一隻手套,「多麼優秀的男人啊,他擁有女人想要的所有品質。」她堅持要說得更詳細些,因此我聽著她做了一個關於他的身體素質、他的耐力、他迷人的事業和他的專註的演說,並且當吉娜微在複述所有的東西時,她的語言滿是色情的小調,貪婪的意象以及——這就是沉思嗎?——從她的眼中隱約可見的,她可能參觀過的郊區別墅的奇觀,「綠色的草坪,那麼的綠,大型的落地窗,雖然傢具是現代化的卻又如此豪華和優雅。」我聽著她在我的耳邊嘮叨著,一直說到醫生在石頭公園裡賞蘭花。

「你知道我對他的昵稱是什麼嗎?」她問道,「情夫,就是這個。」她斜著腦袋,用一根手指摸了摸她的臉頰,半遮住眼睛斜視著我。

「你走後你的丈夫會做什麼?」

「他,他睡著了,」吉娜微說,「聽著,他已經精疲力竭了,你真該看看他昨晚在房間里踱步。我問他是否覺得自己是在跳馬拉松舞蹈或者是其他什麼。」她嘆了一口氣,「他吃了一些鎮靜劑,我給他多加了一點分量,所以他現在睡得很好,現在他已經睡了十六個小時了,像條小蟲一樣蜷縮在那裡。」

「你今天為什麼想見我?」我問。

「好的,現在,稍等一下。」她接下來講的話夾帶著狡猾和謹慎,「發生了很多事,或許我不完全確認你全都知道,」她用一種隨意的態度暗示說,「你還沒有告訴我樓上的會議中發生了什麼,例如,我的意思是可以說這個。」

「你知道我是不會告訴你的,為什麼你要把我叫下樓來?」

她坐回椅子上,假裝不在意地用手摸了摸帽檐,然後睜大藍色的眼睛看著我,「啊,兄弟。我期盼著那個醫生。」

一種模糊的感覺突然在我的腦中激蕩著,快要明晰的時候卻溜走了,「我好像耽擱了你吧。」我說。

她看了看手錶,「要走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

我們在一種不和諧的安靜中盯著對方,最後我站了起來,開始在房間里踱步。

「你為什麼不安靜地坐著呢?」她厲聲問我。

「你很緊張嗎?」我迴避她的話問道。

「誰緊張了?」

我停下來看著她,「那個醫生只是突然造訪我們鎮的,是嗎?」

她謹慎地點點頭。

「我不相信他是真的。」

吉娜微聳聳肩,「隨你怎麼想。」

然而她警覺地看著我的動作,她的眼睛也許違背了她的意願,在我走來走去時一直盯著我看,直到最後變成一個小孩子玩的遊戲,而且從所有的表情和一些肢體小動作里,她可能在說:「現在你很熱,現在你也很冷。」

我無意間瞥了一眼卧室的門後面,在門與隔牆形成的角落裡有一隻行李箱,我把它拿起來,伸手遞給她。「很重,」我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你可能需要幫助。」這個箱子似乎是很草率地打包起來的,內衣被鉸鏈剪斷的一角從箱子里掉了出來。

像是現在才做出決定,吉娜微脫下帽子。「我知道你會這麼做的,」她咕噥道,「你很聰明,羅維特。」她十分鎮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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