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我在橋下的一個小公園裡坐下來休息,這裡有一些混凝土小道和發育不良的矮樹。午夜過後我感覺好多了,幾輛汽車依舊在寬廣的鵝卵石路上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馬路對面,一個流浪漢從一個通宵營業的酒吧走出來,緩慢地圍著一個垃圾桶跳著舞,然後步履蹣跚地走到街上。一個老人已經在旁邊的長凳上睡著了。

遠處傳來哀怨的聲音,我可以聽見火車進站時鐵軌摩擦的聲音,有那麼一瞬間,我想沿著鐵路走到盡頭,沿路的黑人貧民窟里,睡在太平梯上的孩子們會在火車經過後進入夢鄉,抱怨的聲音取代了憤怒的聲音,因為即使是炮兵也會在夜間任務完成後在他們的炮彈旁邊打個小盹。三樓的窗戶口,沿水平方向,那些黑人婦女的手臂搭在窗台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夜空,她們悲觀而又濕潤的眼睛裡寫滿倦意。我看著在夜裡休息的人們。在不足五十碼遠的地方,有一個女孩伸展四肢躺在長凳上,我從她身邊走過。是藍妮,她的臉在街燈下反著光,她全身伸展地躺著,身體側向一邊,拳頭托舉著下巴。我確信她半天都沒有動過了。

我慢慢地走近她,小心翼翼地不想打斷她的思考,「藍妮。」我最後喊道。

她慢慢朝上看,她的腿挪下長凳,身體收緊,坐了起來。看第一眼時藍妮還沒認出我。「噢……米奇,」她說著,把手放在前額,「我剛才沒有認出你,」她咕噥道,「坐吧,很高興見到你,我感覺很寂寞。」

「我試著找過你,」我告訴她,「但是你出門了。」

她漠不關心地點點頭,「我出去散步了,我猜你找我的時候我已經出去一會兒了。」她用手拍了拍我的口袋,「給我一根煙吧。」她的手抖得很厲害,所以我把煙放到她嘴裡,幫她點著。她深深吸了一口,然後無力地吐出煙霧,以至於煙霧一從嘴裡噴出來就籠罩在她的臉周圍。「現在幾點了?」她問。

「差不多一點了。」

「這麼晚?」她無助地笑著,「我這幾個小時都做了什麼?我明天肯定起不來了。」

「那你的工作怎麼辦?」

「管它呢,反正我也不會去做。」她搖著頭,「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今天早上失業了。」

「我不明白。」

「他們把我解僱了。」她聳聳肩,「拉莫爾斯比先生把我叫進去,說有人一直在抱怨我的工作,我告訴他我會走的,因為我是不會向流言和不滿妥協的,所以今天晚上我成了自由人。明天誰也不能強迫我做任何事,因為我的明天只屬於我一個人。」

「為什麼你要告訴我你找到了工作?」

「噢,因為你太嚴肅和嚴格了,你肯定不會同意的。」她打著哈欠說。

突然我注意到她穿著曾經裝在手提包里的睡衣。由於是棉布做的,這身衣服穿在她身上鬆鬆垮垮的,至少大了一碼,而且衣服褶皺得厲害。她打了結的頭髮垂到肩膀上,在凌亂的外表下,她臉上精緻的輪廓幾乎消失了。

「你喜歡我的睡衣嗎?」她問。

「我只是看看。」

「我覺得穿著這身衣服很舒服,我感覺很自在。不久前我在街上散步,我知道只要我願意我可以讓它們從我身上滑落,然後我就會變成裸體。」

我表示強烈反對,「如果警察看見會逮捕你的。」我說。

「但是他們不會的。我會告訴一個警察:『警官,這是沙灘睡衣,我穿著它們運動,裡面還有一件內衣。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把我的衣服脫下來,警官,你做好了承擔這樣的後果的準備了嗎?』然後他的臉會漲得通紅,我會朝著他的鼻子揍一拳,並且大聲叫道:『警察!』」

「你裡面什麼都沒穿嗎?」

她用顫抖的聲音回答道:「不要嘲笑我,米奇,我很溫暖。今天晚上我很開心。」她拿起一個放在凳子底下的瓶子,搖了搖裡面剩下的幾滴液體,「我走進了一家商店,用可憐的聲音說:『給我一品脫吧,孩子,只要你們這兒最劣等最便宜的就行。』然後我整晚都帶著它。我感覺自己像個流浪漢,我想在貧民窟當一個醉鬼,灰頭土臉的,用泥土蓋住自己的嘔吐物,然後我就會感覺自己像救世主。他是一個多麼幸福的人啊,整晚我都在想著他遭受的苦難。你袖手旁觀,自己過著安逸的生活,而如果人們朝你吐唾沫你就可以可憐他們。」她雙手抱在胸前,「噢,發生了一些事,今天發生了一些事,明天還會發生更多。」

「什麼?」

藍妮搖搖頭,她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告訴了我一些別的。「你知道幾個月前沒人願意和我說話,我看不到任何人。有一次我聽見一個人大叫,我記得以前我也常常這樣叫喊。然後有一天我把我鎖在一個房間里,」——她繼續講著,聲音失去了色彩——「在角落有一個臉部僵硬的肥胖婦女,因為所有人都怕她,這使她常常感到很糟糕,所以她會打其他女孩。當時她正在換我的亞麻布,她的臉看上去一點都不嚇人,那是一張悲傷的臉龐。」藍妮看著夾在手指上的煙,「我走過去看著她,她說:『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對吧?』然後她把我抱在懷裡,把我放在膝蓋上,用手摸著我的頭髮,然後吻了我。我從未愛過任何人,米奇,然而我愛上了她,她很美。」

我在座位上不舒服地扭動著,「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因為明天以及後天以及很久之後我用一根繩子絞死了一個男人,這是他們讓我做的。」她無精打采地降低了音調,我只能勉強領會她的意思。一陣濕潤的微風從公園吹過,丟在地上的報紙在路上亂飄著。我能聽見睡在另一條長凳上的醉漢的鼾聲,似乎看到另一個他朝著過往的汽車揮著拳頭。

「幾點了?」藍妮又問我。

我告訴了她,她默默地點著頭,用又黑又髒的手摸摸了喉嚨,「對了,米奇,我不知道。」她最後說。

「不知道什麼?」

她盯著我,眼中的恐懼像是半人半羊的農牧神看到了遠處的獵人,「今晚你會帶我回家嗎?」她問。

「當然。」

「我就知道你會的,」——她幾乎是脫口而出——「我很好奇你是否知道,但是毫無疑問你不知道。你是我許久以來見過的最善良的人。」

我還沒做好準備,「最好的人?」我重複道。

「是的,你是的,你不用感到羞愧。你知道你很挑剔,你很古板,你很驕傲,但是在這些外表下的你很善良。」她手顫抖地點著另一支香煙,「我只知道有一個人比你更善良,他是一個中年男人,在一個小鎮的一所學校教書,他的手非常漂亮。其他老師經常喜歡用他們的手去撫摸小男孩,因為那些小男孩很英俊,只有他從來都不敢。他會把雙手放在口袋裡,他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翼男』,他們對他非常不友好。」

「我為什麼要聽這個,」我脫口而出,「這只是個故事。」

她像個小孩子一樣看著我,把一根手指放在她的下嘴唇上。「是的,沒錯。」她用沙啞的聲音大笑著,很明顯她已經很疲憊了。「我又犯傻了,」她低著頭,「我們回家吧。」

我們從公園裡往外走,她的手掌乾燥並且在發熱。我們走了一會兒她就停了下來,她咕噥道:「我忘記了一些東西。」然後又跑回到那條長凳旁,當我趕上她的時候,她已經找到了那個瓶子並且以一種勝利的姿態將它舉起來。「把它丟在這裡我會愧疚的,找個人我把它送出去。」她立刻出發了,從一條凳子跑到另一條凳子檢查著那些睡著了的人,最後她在一個白鬍子老頭面前停了下來。那個老人的鼾聲很響。「聽,」她揶揄著老人的鼾聲,「這裡,老人。」她咕噥著,便把那個酒瓶塞進老人的口袋,「用這個換點兒錢吧,祝你有個好夢。」她帶著快樂的笑容跑開了。

我跑了幾步趕上藍妮,抓住她的手腕,她的睡衣下面是枯瘦如柴的身體。「慈善家。」我咕噥道。

她沖著我微笑,然而她的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僵硬起來,我的手臂也感覺到她身體的局促不安。不久我就鬆開了她,我們手牽著手一起朝回走。

我幾乎無法理解我為什麼會走那條路線。不管怎樣我從霍林斯沃斯約會的酒吧前經過了,我發現他和那個女服務員站在街上。他的頭低著,正沉浸在和她的交談中。

「喂!」他看到我們之後突然停了下來,他抬起頭,朝我們眨了眨眼,然後又回頭看著女服務員。

我給他們介紹了藍妮,四個人站成一個圈,開始時沒人說話。她和霍林斯沃斯相互打量著,彼此很微妙地偽裝著表面的冷漠。沉默依舊持續著,這種氛圍只讓我和女服務員這類不喜歡被打擾的人感到不自在。

然後霍林斯沃斯開始表演,他炫耀地拿出自己的打火機給藍妮點著煙,並且朝著我的方向展示著他的打火機。「好吧,我猜對於某些人來說這是一個漫漫長夜。」他最後說道。

藍妮吸著他點的煙,她的上半身傾斜著,眼睛盯著霍林斯沃斯。她的另一隻手依舊握著我的手,我能感到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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