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他咧著嘴,露齒而笑,看起來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傻了。他用單調的語氣說:「一旦你找到了一個爸爸,你最好不要跟著他進入妓院。」

之後,我們就都沒說話了。「麥克勞德,」我最後突然說道,不管怎樣我只想告訴他——對不起,我多麼希望一切都沒有發生……我哽咽得說不出話來,轉過身朝著門口,穿過大廳回來。在我身後,我可以勾勒出莫妮娜依然抓住他不讓他走的畫面。

我在卧室里停了一會兒。霍林斯沃斯已經離開了,吉娜微則萎縮在扶手椅上,她纖細的手臂和腿以一種奇怪的角度從她肥胖的身體里伸出來。她紅潤的臉此刻變得蒼白,臉頰留下霍林斯沃斯紅紅的巴掌印,她看起來臃腫且毫無防備。「啊,他們為什麼這樣對我?」她呻吟著,肥大的鼻尖朝著空中。這是我唯一一次不忍看她,於是我快速地走向外面。

我又一次來到了可以眺望碼頭的港口,我站在那兒,抓住鐵樁,注視著下面的港口。這時我的身體開始對剛喝下去的酒有了反應,以及對我和霍林斯沃斯一起度過的幾個小時和在公寓度過的那幾分鐘起了反應。為什麼這會和我的四肢疼痛、胃脹以及頭暈連在一起——這堆事件里有某種滑稽的東西,滿足了這些條件。因此我很痛苦,如果說我曾經找到了一種平衡,那麼這種平衡現在消失了。

吉娜微·麥克勞德。

所以我站在河岸,看著昏暗的月亮染黃了水面。今天我讀報紙的時候,新聞里講到一個女人殺死了她的孩子,一個影星從西方坐飛機到一個山上的小教堂結婚。一個小男孩在屋頂挨著餓,他的手上握著一把裝了子彈的搶。他扣動扳機,槍聲在街上響起,我本可以握著那把槍的。我甚至因為小男孩的失手而憎恨他。

我的腳沉重地踩在熱得快要融化的人行道上,最後我回到了房間里。當我在街上遊盪的時候,麥克勞德一直坐在台階上,手裡夾著煙,手肘放在他那乾淨而又皺巴巴的褲子上。我朝他點了點頭,我感覺自己極其渴望遠離他,爬上樓,然後倒在床上。

他揚起手,一把抓住我。「坐下,」他說,「你不想聊一會兒嗎?」他小心地吐著煙霧。

我蹲在他的旁邊,而他則清醒著,凝視著貧民窟對面街道上的亮光,看起來他的身體處於放鬆狀態。人們可能會在白天工作時感到疲倦厭煩,但是會為晚上躺在從港口刮來的風裡休憩感到滿足。我們就這樣沉默了幾分鐘都沒說話。

「妓院,」麥克勞德突然說,「我覺得這是一個奇妙的存在,你想過嗎,羅維特?」

「沒有。」

「可能吧,我可是不止一次看到你倒在妓院的地板上爛醉如泥的樣子。有一種確定的需求只有妓院能夠滿足,不夾帶情感的通姦——對於居住在這條街上的男人來說就是夢想成真。」

他大笑著,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嘴裡叼著煙。他在腦袋裡排好順序,先嘆了一口氣,然後像是在糾正自己一樣做了個鬼臉。「來吧,」他輕聲對我說,「我們散散步吧。」

我答應了他,和他一起閑步走著。我們走得很快,但這絲毫沒有使我們之間的局促感減輕。當我們來到布魯克林橋墩邊,他開始穿過去,我跟在後面,我們的腳在厚木板上踩踏著,不停地發出響聲。

海上已經起了厚厚的霧,霓虹信號燈和辦公樓窗口發出的燈光在朦朦朧朧的霧色中閃爍不定。一陣陣尖銳的聲音響起,兩邊斜坡上的汽車在霧裡變得模糊。

「霍林斯沃斯對她來說有很大的吸引力。」麥克勞德沉默許久後說道。

「你是這樣想的?」

「毫無疑問,我知道為什麼。」

我想從他的臉上發現點什麼,但是光線太暗,我看不清。「你打算怎麼辦?」我問他。

「一個弱智問題,羅維特。你認為我是一個性自尊受到侮辱的年幼小鬼嗎?什麼東西會持續幾年,夥計?」他撓撓下巴,「你以為我不希望她能找到一個把她帶走的紳士客人嗎?錯了,朋友,我天生就有很強的分析能力,而我的經歷更是強化了我的這種能力。我是一個思想者,而我從來不吹噓。」

「那你為什麼沒有離開她?」

「啊。」他舉起手,「也許我也不確定,不,我會在旁邊坐著看著,我對結果很好奇。」

「這不太正常。」我抗議道。

「正常?」他模仿著我,「羅維特,你的過去沒有明顯的缺憾,你有必要拖著一個中年白痴的全部累贅嗎?看清楚,夥計,看清你自己的主觀願望和政治上的可能性。」

「我和你一樣。」我揶揄道。

「看,」他抓著我的手臂對我說,「昨晚你一定產生了一個疑問:為什麼我不把霍林斯沃斯拉出房間?我會告訴你原因的。有些地方錯了,因為一些原因或其他原因,一些當事人以為我知道有什麼事,我會夜以繼日地去尋找結果。為了滿足我的衝動,為了和霍林斯沃斯這個惡魔斗下去,這是一個要付出代價的姿態。我還會回去的,並留有退路。你明白嗎?我在最低的可能性里決定要做這麼一件小事。」

「你昨晚看起來並不是漠不關心的。」

「當然不是。我嚇傻了,比你想像中嚇得更厲害。」

「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我直截了當地問。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思考可行性,然後在我的能力範圍內行動,」麥克勞德用教條主義的口吻說,「我想要的和這毫不相關。」

我們從弓形橋樑下走過,在延伸到汽車斜坡的木板橋邊緣時,我可以辨認出一個男人透過濃霧看著遠處的城市,他是從鮑威利區來河邊嘔吐的流浪漢。當我們走近時,他的胃又發出液體的聲音,他蹲在地上,手抓著欄杆。然後慢慢地,他滑稽地往後滑,直到肚子觸到地上,才躺倒在那兒,頭壓在手臂上,凝視著這座城市。這裡的霧氣正在上升。

我彎腰看他,發現他已經睡著了,喉嚨發出滿意的鼾聲。

「我們應該為他做點事。」

「不要管他,」麥克勞德說,「他很幸福。」在醉漢的旁邊找了一個位置,他朝一個辦公樓圓頂上的紅燈眨著眼睛,「記得二十年前我從這座橋上走過,而且在同一個地方也有一個醉漢。」他用修長的食指在鼻樑上來回比畫著,用力地揉著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像要把它們捏合在一起。「你覺得我有多大了?」

「你說你四十四歲。」

「我是騙你的,我都快五十歲了。我是二十一歲參加那個運動的。」

「共產黨?」

他點點頭,「我離開時是四十歲,有十九年和那個壞女人待在一起。」

「那真是耗了你夠長的時間了,」我說,「你現在有什麼職務?」

麥克勞德謹慎地看著我,「曖昧地同情他們,你可能會說。總之我退出了,變得不活躍了,但是很曖昧,我不會為它戰鬥,我是一個退休的人。」他咯咯笑著。

「霍林斯沃斯會煩擾你嗎?」

「誰知道啊?誰知道?」我們停頓了下來,麥克勞德俯視著橋樑,「你知道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異常地隨意——「我在組織里舉足輕重,也許這就是他們對比爾·麥克勞德的思想和他本人感興趣的原因。」

「你有多舉足輕重?」

我覺得我已經追問得太深了,麥克勞德的回答很冷酷,「你知道這寫在很多文件里,你只需瀏覽就行了。」

「我怎麼做得到?」

他又開始走動起來。「是的,也許你做不到,我無可奉告。因為要去信任很困難……即使是信任我自己,這就是事實。」麥克勞德開始哼著小調。

我被惹怒了,在那個我幾乎毫不了解的領域裡,我和他吵了起來。「你和他們一起待了二十年,」我巧妙地問他,感覺這依舊是漫漫長夜裡的又一聲震響,「已經過了二十年了,而你依舊很同情他們?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你怎麼看待那次集體化的饑荒……那……那……」我氣急敗壞地細數著我的指控:大清洗運動,各種條約,階級鬥爭,我一一說著各種術語。我曾經在一所房子里住了很多年,其中一個房間被鎖上了,而最後當那間房門被打開時,我發現裡面的傢具完好無缺。 「為什麼,」我最後大叫道,「因為他們把社會主義趕出去了,他們墮落了……」

「瞧,夥計,」他打斷我,「我的褲子從未染得比大洋對岸的土地更美。我比你,比無數個和你一樣頑固和醜陋的一類人都清楚什麼是更好的,但是你曾經試圖把一個深陷泥潭的平民救出來過嗎?」

我戰慄著,「不要告訴我傾倒一噸混凝土要流多少血,如果你有任何的推理能力……」

麥克勞德停了下來,他帶著一種複雜的微笑看著我。「你是一個毫無政治經驗的人,這讓你感到很無聊,是吧?我覺得你都是從書上學到這些的。」

「我不知道我從哪兒學到的。」我嚴厲地說,因為想要回憶起來會讓我汗流浹背。

「你真是一個招人討厭、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