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我爬上樓來到藍妮的新房間,藍妮打開門,她的臉上泛著光,如此自然地跟我打招呼,吉娜微的問題似乎不那麼重要。

「這地方真棒,你和她交談的方式真是精彩極了。」

「我倒看不出來精彩在哪兒。」

她露出一個悲情的笑容,這笑容使她的臉色變得更加光亮。「我就知道你會謙虛的,」她用一種像是很久以前就聽說過我的神情對我神秘地說道,「但這是不對的,當我們擁有某種品質時,我們就應該為之自豪。」藍妮環顧了整個房間,伸展四肢躺在扶手椅上,兩條腿伸展在身體前面,「我無法形容我有多麼開心。」

的確,要取悅她毫不費勁。這個房間很大,天花板很高,可以說這已經是最好的了。房間窗戶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線,窗口對著滿是晾衣繩的後院和安全出口。這兒也一樣,大量的煤灰滲入到木質傢具里,房間里瀰漫著昏暗的燈光,這燈光使得在老舊沙發和扶手椅上打個小盹變得不大容易。房間里唯一的裝飾就是上一個房客留下的一本掛曆,掛曆邊緣是一個捲髮的裸體少年。

房間正對面是一個盥洗盆,上面有一個盛著肥皂的金屬盒,肥皂下部已經融化變成膠狀。

藍妮愜意地坐著,很明顯,她在等我來提議做點什麼事。那件破舊的紫色衣服經過簡單的裁剪,剛好搭配她瘦骨嶙峋的身材,衣服下垂到她的膝蓋,因為沒有熨燙而起皺。也許她減肥了。這身衣服看起來使得她的腦袋和腿離得很遠,以至於她那長著一雙黑亮眼睛的年輕臉龐看上去離那雙磨損的鹿皮靴隔著幾英尺,其中一隻靴子的鞋底有一個大洞,那隻穿著破鞋的腳格外臟。

「你的行李怎麼樣了?」我問道,「要不要我幫你搬行李?」

她搖搖頭,「我沒有這個奢求,你已經幫我太多忙了。」她那不幹凈的長手指夾著一根香煙,「我已經有朋友了,他們會幫我的。」

「我很樂意幫你。」我堅持說。

「不用,真不用。」

「我會幫你的。」

最後藍妮用一種沙啞的女低音笑了起來,她用她那棕色的眼睛惡作劇地盯著我,「我沒有行李。」

「一件都沒有?」

「都給我賣了,」她又笑著說,「給了當鋪老闆。」

「那你穿什麼呢?」我驚訝地問道。

「噢,我留了一些東西。」她翻找著手提包,拿出一套褶皺的睡衣。

「你得有一些其他的。」

這句話讓她有點不高興,她將頭靠在椅背上。

「你有什麼打算?」我堅持問道。

藍妮對自己的隱私似乎不太在意,「隨便。」她說,「今天早上我醒來,我想到了我所有的衣服,我的打字機,還有我所有那些小小的羈絆。我是一隻貓,我不想束縛自己,我把它們給了當鋪老闆。」她笑著說,「就像文森特 一樣,我割下自己的耳朵並把它獻給了我的愛人,現在我聽到了以前從未聽過的聲音。」

「這就是你用來付租金的錢?」

「我不知道,我想應該是的。」我可能是那個胖男人,她則是那個精靈,當我在她後面犯錯的時候,她為自己請來的觀眾一定會報以熱烈的掌聲。

「那你吃什麼呢?」

「啊,米奇,隨便什麼都行。明天我就會有東西吃,我已經有錢了,有錢了。」她把她的包扔到地上,用腳踢著那些硬幣。

「那後天呢?」這周已經過去了,還需要二十美元買眼藥水,實際上我很嫉妒她有錢。

「後天……有人會給我吃的。他們很善良,沒人會理解這些。」

「誰會給你吃的?」

她對我笑著,「吉娜微夫人。」

「她甚至吝惜給我一杯咖啡。」

「那是因為她不愛你,米奇,她會愛我的。」

我惱怒了,「要不我借給你一些錢吧?」

「你瞧,米奇,」她大聲說,「人們總是會照顧我。」藍妮搖搖頭,「不,我不能要你的錢,我不會還給你的。」但接著她用手摸著下巴,很嚴肅地笑著,她又思考了一會兒。「不,我會還的,我會工作拚命幹活還你錢,因為你是如此的善良,你讓我感到羞愧,我討厭恃強凌弱者。」她抽著煙,看著煙霧飄向她那殘缺的指尖。「我喜歡尼古丁留在指頭上的顏色,」她說,「這讓你的指頭看起來像昂貴的古木。」她抽噎著說,「我爸爸的襯衣總是散發著尼古丁的味道。他是一個很棒的男人,一個棒極了的老酒鬼。他本來會像我一樣愛吉娜微太太的。」

看到我臉上迷惑的表情,她大笑起來,「可憐的米奇。」

「我不喜歡被別人叫作可憐的米奇。」

她搖搖頭,「你不應該是可憐的。你很驕傲,我喜歡驕傲的人。你可以看到吉娜微太太的驕傲。」藍妮的聲音是熱切的,「她清楚地知道她是一個女人,她是那麼豐滿,她的膚色是那麼美麗,她炫耀著她擁有的一切。『我的生活是完滿的,不要約束我。』她哭喊著,她的整個人生都被人束縛著,她是不快樂的。我愛她,我想和她交談。」

她莫名其妙地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結論,自然地覺得自己發現了沒人覺察出的事實。一會兒我也能接受她對我的評價。我可以很英俊,我可以很驕傲,甚至我可以是一個惡棍。而和我形成對比的,吉娜微可以很漂亮,她膚色艷麗,豐滿的身體擁有充滿自信的曲線。

在藍妮的影響下還有什麼可以避免改變?她已經站起來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在那個不起作用的壁爐前她停了下來,露出正在思考的表情。「它很可愛,不是嗎?」她問我,然後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她就走到了窗前,玩弄著中間那個飾帶上的紐扣。「它就像一個手指,」她說,「瞧!」她彎著她的手,「他們建完房子,窗戶沒有安裝插銷,於是那個開發商(也就是那個後來在紐波特蓋了一所房子的資本家),會撕心裂肺地哭喊:『砍掉那個工人的手指,然後把它們釘進去。』所以這就是那個可憐工人的手指。」她敲打著那東西,「這是現在他所留下的唯一的東西,他的手指和他的指甲。」

我無法回應。在另一個時刻,以另一種心情,我可能會加入到她的遊戲中,但愉悅之後,她雙唇緊閉,她的眼神是空洞的,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撥弄著她滿是灰塵的頭髮。

「我們應該打掃一下這地方。」我建議道。

藍妮點點頭,這使我很吃驚。她努力喚醒自己,「你去找一些打掃用的東西,我來開窗,」她告訴我,「我們可以移動一下傢具,我喜歡重新排列,這會使得這些傢具看起來是我的東西。」

我走進大廳,找到了一把掃帚和一塊吉娜微丟在牆角的布。當我回到房間時,窗子的確打開了,而藍妮站在低矮寬寬的窗台上俯視著庭院。我沒有發出聲響,她全神貫注地研究著,我不忍打斷她。

她手扶著窗框,身體向外傾著,還在繼續往外傾,倘若手一滑,她將會墜落到下面的混凝土上。

突然,她自己退了回來,看到我後便說:「我喜歡這景色。」藍妮嚴肅地說著,剛才的活潑煙消雲散了。「我朝下看時心裡想著,『這是海底,它很深,而且待在那裡會很孤獨。』」

我隨意地點點頭,像什麼不幸的事都沒發生,然後走到洗滌槽,接了一杯水,把水灑在地板上。我勤奮地清掃著,藍妮無力地拖拉著扶手椅,嘆了口氣就坐在上面了。

「傢具對我來說太重了,我搬不動。」我說。

她同意地點點頭,「坐下吧,我們聊聊天。」

「我要繼續打掃,我們依舊可以聊天,這你是知道的。」

她的下巴擱在她的手掌,「我沒有撒謊,我會找到一份工作的。」她告訴我。

「我相信你。」

「好的,你就該這樣。我常常撒謊,但是這次我一定會找到一份工作。我撞見了拉莫爾斯比先生,我告訴她我是一個老練的廣告女人。」她開始大笑起來,「我覺得拉莫爾斯比先生的真名是德爾·普羅薩姆尼安威利,或者是類似於這樣的某一個名字,可憐的小土耳其人。他是那麼肥胖,那麼辛苦地工作,但是因為僱用了我,他將會失業。如果是其他的某個人,而不是他,某個健壯的能手,那我將不會被僱用。」她嘆著氣說著。

「你會在那兒幹什麼?」

「噢,我得設計標語。你知道的,有成百上千的小傢伙沒日沒夜地工作,試圖搞出些新發明,一旦有一個成功了,又會有無數像我這樣的人在試圖設計好的標語。然後當我們設計出來標語,就會生產產品,然後賣給無數的人。最後,如果這個產品對某些人有效果,這個產品便是一個成功的產品。」她疲倦地微笑著,「我做得來這份工作,但我討厭這份工作。我有過許多這樣的感受,是的,我有。」——看起來像是我已經反駁了她——「今天早上我本該開始工作的,但當我醒來時,我覺得先找個住的地方更重要。可憐的拉莫爾斯比先生,他總是把他的信念寄托在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