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我和麥克勞德間的友情非同尋常地加深了,我變得很喜歡他了。不過哪次也比不上第一次和他談話時,我所了解到的信息。我知道了他在哪裡工作,我覺得我也知道了他在哪裡出生,而關於其他信息,他總巧妙地避而不談。似乎我們總是在談到我的時候,就停止了對話。讓我吃驚的是,有一天我居然主動告訴他我那一直忍著的莫大的痛苦——對別人苦苦隱瞞的怪病。他聽我講完,點點頭,腳尖輕輕點擊著地面,然後小聲說道:「儘管我很懷疑,但我還是相信你。」

他接下來的評論震驚了我。他嗅了嗅空氣,好像在檢測什麼,然後輕聲說道:「當然,你也有你特有的優點。」

「什麼優點?」

「你沒必要提供有關你個人的任何資料,如果你認為這樣會對某些職業造成影響的話……」他沒有接著說下去,也沒有問我問題,而是沉浸在沉默里。

然而,他仍然在專註著一些瑣碎的事兒。夜晚他經常會出門,可能覺得我應該不會對他的行蹤感興趣,他自己也懶得解釋原因。「昨晚我見到個很特別的聚會,」他會這樣說,「全部是女人的聚會。」他嘴角捲起一抹弧度,充滿嘲弄意味。通常他會一個人大笑起來,而這時我也會有點不自然地賠笑著,因為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麼。

他極大地勾起了我的興趣。我確信他是比較無知的,然而他思維很敏銳,而且從他目前引用的各種例子,明顯可以看出他已經讀過並消化了多得讓人吃驚的書。我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麥克勞德早就開始努力學習了——難以想像他竟然會為了樂趣而讀書——儘管起步比較晚,而且還得花時間在他的主業上。從他書架上的藏書沒法看出他的個人品位。有次我直接提到了這事兒,他悶悶不樂地答道:「孩子啊,品位這東西對我來說太奢侈了。我沒有足夠的錢在這樣的事情上來回折騰,更何況時間也不夠。」我推斷,很可能他每周都會攢出一美金,等攢夠了錢他就會去買想看的書。他如此自我否認也許會有損他的一點尊嚴,但他無法說清自己是如何攢下這些錢的,於是他才會如此自嘲。除了我之外,他似乎沒有察覺到那間陰暗骯髒的公寓里還散發著爛白菜的味道。

每做一件事,他都會把目標、要求等因素考慮在內。他很執著,有時候令人望而生畏。男人通常會儘可能便宜地隨便買件外套,他也不例外,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儘管如此,也只能在他臀部兩邊的褲縫線上找到兩道摺痕。他那頭黑髮總是梳得很直,從來沒見他剃過。不僅如此,他的房間,在我們這樣的老房子中,已經算是最乾淨的了,似乎一直在與滴水的天花板和掉滿灰塵的地板打一場持久戰。

我假想了很多有關麥克勞德的事兒。他在百貨公司的工資肯定不高,我很好奇他如此有能力而且很聰明,為什麼會對這麼低的工資感到滿意?通過我對他的房間、衣服以及他買書的方式的觀察,我做了最後一個假設。其實,他每做一件事,都是怯懦的。他的視野無疑被郊區那些死板的、千篇一律的房子阻擋了,為了能夠有固定的工作並得到保障,他不惜犧牲自己的權利。「剩下的不用再多想了,」我聽到他這樣說,「我不過只是個想找個閑活兒乾的窮光蛋而已。」

確實,在我們的多次對話中,他不停地涉及政治,但我都不感興趣。他拙劣地模仿著丁斯莫爾的話,幾乎一模一樣,不同的是他帶著一種強調的語氣,令人不解,難以判斷他到底是不是認真的。有次我告訴他:「你的話聽起來像個受雇於出版商的文人。」麥克勞德馬上裝可憐地皺了皺眉頭,柔聲對我說道:「羅維特,你今天的用詞和往常不太一樣啊,不過我知道,你用這個詞指的是海對面那最具有代表性的民主國家,不過我很好奇你是從哪兒看到的這個詞,因為它對你而言意味著一段合理的政治經歷。」

我笑了起來,語氣有點重,「儘管一切可能是無用功,人們還是抱著希望努力去表現自己,我覺得所有這些裡面,政治是最可悲的。」

「可悲?真的如此嗎?」他向我投來個想要聽到答案的眼神。「或許就是如此吧,如果要回答你的問題,那我不可能是個受雇於出版商的文人。孩子,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不是工匠。」他咧著嘴,露出竊竊的笑容。「真要說的話,人們可能稱我為自由的馬克思主義者。」

這也只是個過分的開頭而已,但是丁斯莫爾混淆了我對吉娜微的印象,所以麥克勞德就誤導了我有關頂樓的鄰居霍林斯沃斯的事。那個早上,我和麥克勞德在浴室碰面時,他隨口說到霍林斯沃斯很懶惰,而現在我已經明白,那句話沒有任何意義。之後,麥克勞德的一言一行體現得更加具體了。

一天他又扯到這個話題上來:「你已經見過我們的鄰居,霍林斯沃斯了嗎?」

我搖頭否定時,他簡潔明了地說道:「我很好奇你見到他後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為什麼這麼說?」

而他不會那麼輕易地告訴我原因:「你是個研究人性的學者。」

我嘆了口氣,坐回我的椅子上。

「他是個有趣的例子,」麥克勞德繼續說,「霍林斯沃斯,很病態的一個傢伙。」

「我很煩這樣的人。」

麥克勞德使勁憋著笑,嘴巴都憋得有點扭曲了,而我便等著他笑完。他摘下銀鑲邊的眼鏡,優哉游哉地用手帕擦著。「羅維特,你也知道,你話中有話,我不希望你指桑罵槐,再說那樣的話。」

「我無話可說了。」

「就算是霍林斯沃斯也不能。」他再次嘶叫起來,舌頭都頂到了上齶。「他簡直就是個飯桶。我可以把他的所有個人觀點歸納為一句話:他就是個瘋子。」

說完這些,他扯開了話題,我們聊到其他地方去了。不過那晚就在我要離開時,麥克勞德又提了起來:「讓我知道,你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

其實那次見面真的很偶然。隔天晚上我穿過大廳去敲麥克勞德的門,讓我惱火的是他居然不在。我就在大廳里傻站了一會兒,很是失望,因為那天晚上我真的無心工作,那會兒感覺真的沒指望了。幸運的是,我再次敲了門。

結果,一個年輕的男人正從隔壁的房間往外看著,我猜那人就是霍林斯沃斯。我朝他點點頭。「抱歉,」我說道,「我敲門敲得太大聲了。」

「噢,沒關係的,」在走廊暗淡的燈光下,他盯著我看了看,「你是最近才搬進來的朋友吧?」

我回答了他的問話,他便很有禮貌地笑了笑。接著我們都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他一點也不尷尬地先開口打破了沉默的氛圍,「這天氣變得好熱啊,有沒有感覺到?」

「我覺得是的。」

「我相信肯定會慢慢涼快下來,」他輕聲說著,「然後肯定開始下雨,驅散這空氣中的濕氣。」

我咕噥著回應了他。

霍林斯沃斯似乎感覺到必要的聯絡已經建立起來了,我們之間不再是陌生人了。於是他說道:「我正準備去喝一杯,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

我接受了邀情,他便請我進去,打開一罐啤酒。他的房間比我和麥克勞德的都大,卻幾乎沒有多餘空間了,因為床太大了,而且還有個大衣櫃佔了相當大地方。我推開了一些臟襯衫,坐了下來,手指上的觸感還殘存著,幾秒後我意識到這屋裡有些地方有點古怪,很不協調。

難以置信,他的房間亂糟糟的。一堆臟衣服擺在那邊,衣柜上的兩個抽屜開著,床單的一角懸掛在床邊,衣櫃門斜開著,我能看到一套西裝的下緣已經耷拉到地板上了。空啤酒罐到處都是,垃圾桶也早就塞得滿滿的了。桌子上也亂七八糟,滿滿都是鉛筆屑、墨水跡、煙蒂以及一破箱子信紙。

然而地板上居然沒灰塵,木質地板擦得很乾凈,看得出來窗戶這幾天也擦洗過。霍林斯沃斯自己也過得很好。他的夏日休閑褲乾乾淨淨的,開襟襯衫透著一股清新,頭髮精心梳理過,鬍子剃得乾乾淨淨,之後我又注意到他的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齊齊。他整個人看起來跟這個房間格格不入。

「偶爾喝喝這種酒實在是太美妙了,」他說道,「我的家人總是告誡我喝酒不要喝得太凶,但不喝就對不住朋友了,所以現在讓我們暢飲吧,怎麼樣?」

他明顯是從小鄉鎮來的,談到天氣、口音和禮儀的話題時都能明顯看出來。單純的小鎮男孩到了大城市,從他的身型就能體現出來:還不到中等身材卻很勻稱,他應該能以一個簡單動作優雅地翻過一道籬笆。

不只如此,外貌也很相稱。他有著一頭米黃色頭髮,額前蓬亂的鬈髮蓋住了太陽穴。深藍色眼睛不大,卻很容易立刻就被注意到,因為他的口鼻實在沒什麼明顯特徵。他還長著雀斑,這讓我很好奇他的年齡。到後來我才知道他和我一樣,至少已經二十來歲了,但肯定有很多人覺得他才十八歲而已。

他站在地板中央,燈光從那金髮上發射出來,他和他的房間真的是大相徑庭。現在的他看起來似乎有點不對頭,我看過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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