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或許,我從來沒有走出過戰爭。耳朵後面那一小塊不長毛髮的乾枯皮肉,便是戰爭之傷留存的痕迹。如今,應該是在某個三流理髮師的處理下,這個傷口才被頭髮很好地蓋起來了。然而,我內心深處的傷口,卻是任何理髮師都掩蓋不了的。對於它,或許需要一位技藝高超的裁縫。

當我凝視鏡子,在鏡子里看到的毫無疑問是一個英俊瀟洒的人。但那直挺的鼻子、模型般的下巴和光滑的臉頰都清楚地告訴我:這個有著藝術品一般外表的人兒,對我來說是如此陌生。不管我多少次認為這棕色的頭髮和灰色的眼睛依舊是我自己的,終究無關緊要了,因為甚至連我的年齡在內,沒有一樣是我所熟知的。我確定我絕對不止二十五歲,甚至更老,但由於得到了別人的精心照料,鏡子里的我卻是一個沒有一絲皺紋的年輕人。

我曾一度發瘋般地回憶到底發生了什麼意外,在哪裡發生的意外。直到最後,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可怕的畫面:飛機撞毀,大火猛地衝進我的機艙。然而,沒等我看到最後,飛機卻變成了坦克,把我困在裡面,隨後畫面不斷跳動並出現新的場景:房子正在大火中燃燒,房梁砸到了我的背上。如此混亂的畫面最終以玻璃碎片、手榴彈和炮彈的轟炸而結束——我可以想像出成百上千個類似的畫面,但沒有一個是我所尋找的真相。

零零散散地,我逐漸恢複了記憶。只是我仍然難以相信並接受如此痛苦的回憶。我很確定我的父母已經不在了,成為孤兒的我在一家孩童收容所長大,過著窮苦不堪的生活。而且,仍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認為我回想起了母親,並且想起了我受過的教育。耳朵失聰了,我卻能聽到無數噪音,沉寂中充滿著各種煩人的喋喋不休和叮噹叮噹的鈴聲;雙目失明了,卻因飄忽不定的光線而感到刺眼。因此,對我來說,回憶從來就不是一堵牆,而是一個能發生最非同尋常抑或最無關緊要的事情的輪盤,所有回憶都混雜在這樣一個輪盤裡,直到最後,我無法從各種稀奇古怪的幻想中分辨出哪些才是我所要找尋的事實。既非過去也非將來,對大家來說極為普通的過往,於我而言卻是一片迷茫。我無法判斷到底哪些事是真正發生的,哪些事僅僅是我幻想出來的。我是否真的見過一個人或者這個人僅存在於某本書里,對我來說都已經沒有了意義。我是否真正了解某個國家或僅僅道聽途說,對我而言也無從判別。每當看到一則十年前舊報紙里所記載的消息,我都感覺它與我所住過的地方一樣親切而遙遠。我沒有任何過往,因此,也可以說我擁有所有的過往。然而曾有這樣一段時間,我能夠回憶起一些零碎的記憶,卻又僅僅是個支離破碎的片段。諸多如此破碎的記憶,令我迷惘而彷徨。

這段時間裡,我付出巨大努力去找尋過往的點滴。我的做法和一些官員的秘書驚人的相似,我在街上跟蹤著那些用好奇眼光打量著我的人。我搜尋名單,研究照片,然後躺在床上,理清思路去面對每一個簡單細節。付出了那麼多的努力後,除了發現我沒有任何過往且也不可能有任何未來以外,我一無所獲。盲人聽覺靈敏,耳聾者視覺敏銳,而我則需要耳聰目明,這是自然而然的,也是必須的。

隨著時間推移,我開始記起在以前每一個周、每一個月里,我究竟發生了哪些事情,而這些都成為了我的經歷,我所有的也是僅有的經歷。儘管記憶受到限制,無論如何這僅有的記憶也構成了一個世界,一年多來我第一次發現口袋裡沒有裝著自己的名字(以便忘記自己是誰時,可以隨時拿出來確認),我已經可以偽裝成任何人了。我似乎變成了一個在沙漠中苦修的隱士,等待著指引。我已經一無所有了,而且一切也將會一無所有。我尋思著是否該找回我的童年和青春,但我也逐漸了解了我過去的大致框架,並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有它對應的目標。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已經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現在,在我寫作時,當旁人要我編造一個名字、一個故事或者為他們杜撰一篇文章時,我都懷疑自己是否還具有這樣的能力(除非我是自願的)。因為長時間以來我一直在干這樣的事,並且我已被過往的回憶引誘若干年了。他們肯定也遭遇了和我一樣的事,我在想他們到底有什麼苦衷。

我很有規律地重複著一件事,那就是耗費足夠的時間,在某些事情再次發生前可以徹底忘卻它們。

我見到了個旅客,一個發福的中年男人,他和我絕對不是一類人。我知道他剛剛結束一段長途旅行,剛下飛機或是乘火車剛到站,但這說明不了什麼。

他趕著回家,很不耐煩地收拾著行李,結果卻延誤了。當最後終於打理好行李時,他叫了輛計程車,放好行李包,舒適地坐在后座上,隨後懶洋洋地回頭看了看街上正在玩耍的小孩,一切是那麼安謐祥和。

他太疲倦了,呼吸變得沉重。他嘗試著攤開報紙看看,卻發現報紙印花了看不清,就將報紙擱在一旁了。忽然間,他莫名其妙地變得很沮喪。計程車已經開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他望著窗外,試圖安慰自己。

計程車走錯了路線。

他該怎麼辦?似乎很簡單,舉起手敲打一下車窗就行,但他不好意思去打擾司機,所以,他再次向車窗外望去。

他住在這座城市裡,卻發現自己從未見過這些街道,建築物是陌生的,甚至連人們的衣著打扮也是陌生的。他又看了看路標,路標上有一個他不認識的字母。

他不由得心跳加速,便用手摁住心臟以使其平緩下來。這絕對只是一個夢,他雙手抱住自己坐在后座上這樣想著。他想著他正在夢中,這座城市,這輛計程車都是想像的。隨後,就繼續前行了。

我哭了,儘管他聽不到我,我還是大聲地朝他喊道:你錯了,城市是真真實實的那座城市,只有你的計程車是過往的。說完這些話後,這個畫面便破碎了。

夜幕降臨,只有蠟燭與我相伴,備感孤獨。我所想像的,如今卻已成為了具體事實。儘管我寫作的房間里有電路,卻早已老化得不能用了。時間流逝著,我倚靠著門,等待著聽到房客們去上夜班的腳步聲,十四小時後他們才能回來。

於是,盲人帶領著盲人,聾子大聲對另一些聾子發出警告,直到他們的聲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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