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這一切都像是一場春夢。而最令達薩驚喜的莫過於在所有尋找他的人當中,第一個找到他,第一個向他報喜的人恰恰是普拉華蒂,這真是太好了!達薩發現,森林邊上已扎滿了營帳,空氣里瀰漫著煙氣和燒烤獵物的香味。普拉華蒂受到了侍從們的大聲祝賀,當她把自己的夫君達薩介紹給大家後,一場盛大的慶祝宴會就開始了。人群中有一個青年是達薩放牧年代的同伴,是他把普拉華蒂和隨從們帶到這個達薩曾經生活過喜歡過的地方來的。這位年輕人一認出達薩便高興地大笑著向他奔去,打算親熱地擁抱他或者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友好,卻驀然想起自己的夥伴現在成了國王,便忽地僵了似的,愣了一下,然後才慢慢移步向的,恭恭敬敬地深深鞠躬行禮,表示祝賀。達薩拉起他,擁抱了他,親熱地喊著他的名字,詢問他想要什麼。

年輕的牧人想要一頭小母牛,新國王立即下令從最優良的牛群里挑選三頭最漂亮的小母牛賞賜給他。

向新國王引見的人越來越多,官員、獵人頭領、婆羅門祭司,等等等等,國王也-一接受了他們的晉見。酒宴擺了起來,皮鼓、琵琶、笛子統統奏響了,一切都富麗堂皇,轟轟烈烈,使達薩頓覺似乎置身夢中。他無法完全相信眼前的事實,在他眼裡,唯一真實的僅僅是自己年輕的妻子普拉華蒂,因為她正靠在自己的懷裡。

大隊人馬緩緩向前開拔,幾天後已近首都。信差先行一步,宣告年輕的國王已被找到,已在歸京途中。消息一經證實,全城上下頓時敲鑼打鼓熱鬧起來。一隊穿著白色禮服的婆羅門祭司走上前來迎接新國王,為首的那位是華蘇德瓦的繼承人。

華蘇德瓦正是那個二十年前把達薩送到牧人處以躲避暗算的人,幾天前剛剛過世。

婆羅門祭司們向國王高聲歡呼後,便唱起了聖歌,隨後帶領他走進了宮殿,宮裡點燃起了無數巨大的祭火堆。達薩被前呼後擁著進了自己的新家,他在這裡接受了更多的祝賀、致敬、祝福和表示歡迎的禮節。而在王宮外面,慶祝的歡宴一直持續到深夜。

每天在兩位婆羅門長者教導下,達薩很快便學會了一個統治者不可缺少的知識。

他參與祭祀,宣布法令,他學習騎馬和作戰技能。一位婆羅門長者高巴拉替他講授政治。高巴拉向他講述三家的地位及其特權,指出確定未來繼承人的重要性,並且告訴他哪些人屬於他的敵人。當然最主要的敵人是納拉的母親,她曾奪走王儲達薩的合法權利,還曾陰謀殺害他的生命,如今納拉被殺,她定然更加痛恨殺子的兇手。

她現在已逃往鄰國,尋求那裡的戈文達國王的庇護。她如今就居住在他的宮中。這個戈文達國王及其家族自來就是本國的危險敵人,早在達薩祖父統治年代,就曾擺出割讓領土要求,為此而發動了戰爭。另一位南方的鄰邦加巴里國王則恰恰相反,他與達薩的父親一貫和睦友好,始終討厭腐敗的納拉國王。去拜訪這位國王,向他饋贈禮品,並邀請他參加下一次的盛大狩獵,當是達薩國王的一項首要任務。

普拉華蒂夫人顯然頗為適應貴族生涯。她很懂得讓自己擺出王后氣派,一旦穿起華麗服裝,戴上閃光飾物,那副雍容華貴的模樣十分驚人,似乎她也出身工族,絕不遜於自己的夫婿。他們年復一年過著幸福的愛情生活,他們的幸福更在他們身上灑下了一道承受神思的燦爛光彩,使他們受到人民的崇敬和愛戴。達薩經過長久等待之後,普拉華蒂終於生了一個漂亮的男孩,達薩的幸福臻於圓滿了。他給孩子取了父親的名字拉華納。從此以後,他所擁有的一切:他的土地和權力,房屋和馬廄,奶牛,羊群和馬匹,在他眼裡統統都具有了雙重意義,一種更增強了的光輝和價值,因為他過去重視財富,是為了可以慷慨供養普拉華蒂,美麗的衣服和華貴的首飾可以討她歡心。如今財富已變得更可愛更重要了,因為它是兒子拉華納未來的遺產和幸福。

普拉華蒂傾心於種種宴會和遊樂玩耍,喜歡形形色色漂亮衣服和華麗擺設,還要有成群僕從侍候。達薩則比較喜愛自己的花園,訂購和種植了許多奇花異木,還飼養了鸚鵡和另外多種色彩絢麗的鳥類。餵養這些鳥兒並與它們交談,已成為他日常生活中的習慣。此外,他也受到學問的強烈吸引,成了婆羅門僧侶們的一個知恩圖報的學生。他用功讀書和練習書法,熟記了無數詩歌和格言,他還聘請了一位寫字能手,能夠在棕櫚葉上寫字並製作成書卷,依靠這雙巧手的辛勤勞作,達薩建起了一個小規模的圖書館。這些書籍都保存在一間用貴重木材作牆壁的房間里,牆壁上雕刻著一套套神仙生活故事浮雕像,一部分還鍍上了金箔。有時候,他還邀請幾位婆羅門僧侶——祭司中最有學問的思想家和學者——,在這間屋裡就神聖的問題進行討論,他們討論世界的創造,討論大神毗濕奴的瑪雅世界,討論神聖的吠陀經典,討論獻祭的力量,討論比獻祭更強大的悔罪的力量,一個凡夫俗子憑藉懺悔的力量,能夠讓神道們也在他面前畏懼得發抖。每個與會的婆羅門僧人,凡是辯才出色,又能提出無暇可擊合理論證者,都會得到相當可觀的禮品,有些在辯論中獲勝的人還牽走了一頭漂亮的母牛呢。這裡偶爾也會出現滑稽可笑的場面,那些偉大的學者們,剛剛念罷吠陀經典中的箴言警句,或者剛剛對諸天和四海的知識作了出色的闡釋,卻會立即洋洋得意吹噓自己的獎品,甚至為了這些獎品而互相嫉妒,爭吵起來。

國王達薩儘管有了自己的王國,自己的幸福,有了自己的花園和自己的圖書館,然而,歸根結蒂依舊覺得這一切人生中的事物既奇怪又可疑,既感動人又十分可笑,正如同這些婆羅門僧侶,既聰明又虛榮,既才智清明又愚不可及,既可敬又可鄙。

當達薩凝望著花園池塘里的荷花時,注視著閃爍出絢麗彩色光芒的孔雀、山雞和犀鳥時,或者定睛看著皇宮裡鍍金雕刻品時,往往感到這些東西似乎都具有不可思議的神性,都煥發出熾烈的永恒生命之光。但是在另一些時候,是的,甚至是同一時候,他又會在它們身上感覺某種不真實,不可信,或者某種成問題的衰落和消亡傾向,感覺一種正在趨於變形而進入混沌的傾向。情況就如同他本人一樣,先是國王的兒子,王儲達薩,後來成為牧人,淪為殺人犯,流浪漢,最終又上升為一國之君,所有的變化全都被統率和被推動於某種不可知的力量之下。他的每一個明天和後天也永遠處於不可知狀況,就連整個人類的生活無不處於虛幻無常之中,尊貴與貧賤,永恆與死亡,偉大和卑鄙,不論何時何地無不同時並存。就連他的愛妻,美麗的普拉華蒂,也不時在他眼裡喪失魅力,顯得愚蠢可笑;手臂上掛了太多的鐲子,眼裡的神情太得意忘形,為顯示尊嚴,舉止體態太過做作。

達薩愛兒子拉華納更勝於愛自己的花園和書籍,小兒子在他心目中是自己的愛與生命的圓滿完成,是自己溫情和關注的目標。拉華納是個美麗可愛的男孩,一個真正的王子,一雙鹿眼像他的母親,喜歡沉思和耽於夢幻則像父親。有時候,達薩看到小男孩久久站停在一棵觀賞樹木或者蹲坐在一張地毯上,或者定睛凝視一塊石頭、一個雕刻的玩具、一根鳥類的羽毛,當父親見到兒子微微揚起眉毛,目光固定不動,專心致志得出了神的模樣,就覺得兒子和自己十分相像。達薩第一次不得不離開兒子一個說不準的時間時,這才體會到自己是多麼疼愛這個小男孩。

有一天,與鄰國接壤的邊境地區匆匆趕來了一位遞送緊急軍情的信差,報告戈文達率領人馬入侵本國,掠奪了牲口,還抓走了達薩的一些臣民。達薩毫不遲疑,立即準備啟程,他帶領宮廷警衛隊的軍官和幾十名騎兵上馬出發驅逐侵略者之前的片刻,當他把小兒子擁在懷裡親吻時,愛子之情竟似烈火一般燒痛他的心,痛苦的力量如此巨大,使達薩大感震驚,覺得好像有一道來自冥冥之中的警告在提醒著自己。他在漫長的行進途中,始終不斷地思索著這個問題,終於有所領悟。他騎在馬上暗自思忖自己如此雷厲風行、風馳電掣地奔赴戰場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力量迫使他如此奮力採取行動?達薩經過思索後,終於認識到自己所以如此的真正原因,對他的內心而言,即使是邊境地區有人畜被掠奪,即或是這種破環行為損傷了他王家的權威,都不會令他內心疼痛,更不足以激起心頭怒火而率軍遠征,對他而言,用同情的笑容排遣掉這類掠奪消息,也許更適合自己的本性。然而,他很清楚,對於捨生忘死拚命趕來的信使,這麼做未免太不公平;對於那些遭受掠奪的人,那些當了俘虜,遠離家園和平靜生活,成了異國奴隸的人們,更是有失公平。是的,也包括國內一切其他臣民,儘管毫髮無損,卻也會有同樣的感受,倘若他放棄捍衛國土的權力,他們會難以忍受,難以理解自己的國君為何不好好站出來保衛國家,因為,凡是國民面對暴力侵犯都會指望國君出來複仇和挽救,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達薩清楚地看到,率軍出征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但是,責任又是什麼呢?又有多多少少應盡的責任被我們毫不在意地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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