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約瑟南斯仰望天空,只見一彎鐮刀般的新月高懸在棕櫚樹冠之上。深夜寒氣襲人,他不禁顫抖了一下。傾聽兩位駱駝旅客的夜談,談的恰恰是他自己以及那剛被拋棄的職責,使他好似面對一扇哈哈鏡,感覺十分怪異,卻也不乏教益。那麼,果真有個妓女曾經開過他的玩笑。啊,這事情真夠糟糕的,雖然不能說是最糟糕。他久久思索著兩個陌生人的對話,直至深夜才允許自己入睡,因為自己的冥思苦想並非毫無收穫。他已作出一個結論,也下了決心,他懷著這一新決定安心睡著了,並一覺睡到大天亮。

約瑟甫斯的新決定正是兩位駱駝客人中那位年輕人沒有採納的建議。他決心採納老人的忠告去拜會那位人稱普吉爾的狄昂修士。他早已久仰其大名,今天還恰恰懇切地背誦過他寫的讚美詩呢。這位著名的懺悔長老,靈魂的法官,精神指導人,大概也會給自己提出忠告、判決、懲罰,並且指明出路的。約瑟甫斯願意把自己託付給這位上帝的代言人,也樂意遵守他為自己作出的任何安排。

約瑟甫斯在那兩位旅人仍熟睡時離開了,他吃力地走過頗為難走的路程後,當天到達了一個他知道有虔誠修士居住的地帶,希望自己能夠在這裡探聽到前往阿斯卡龍的駱駝隊常走的路線。

傍晚時分,他發現自己抵達了一個可愛的小綠洲,那裡樹木高聳,山羊鳴叫,他相信自己望見了綠蔭縫隙間的茅屋頂輪廓,也似乎聞見了人的氣息,當他遲疑地向前走近時,察覺有一道目光在審視自己。他停住腳步,環顧四周,看見有個人靠坐在樹林邊緣第一棵大樹下,那是個灰白鬍子的老人,筆直地坐著,臉容莊重而略顯嚴厲,目光定定地望著他,顯然已經凝視了一忽兒。老人的目光堅定而銳利,卻毫無表情,唯有習慣觀察他人,卻不好奇不參與的人才具有這種目光,他冷冷觀察一切接近自己的人與物,試著認識他們,態度不亢不卑。

「讚美耶穌基督,」約瑟甫斯首先開言道。老人的答覆是一聲聽不清的嘟噥。

「對不起,」約瑟甫斯問道,「您和我一樣是個陌生的旅人,還是這片美麗綠洲的長久居民、『」一個陌生人。「白鬍子老人回答。

「尊敬的長者,您也許能夠告訴我,從這裡走是前往阿斯卡龍的正確路線么?」

「是的。」老人答道,說罷便緩緩站起身來,四肢略顯僵直,站直後才看出是位瘦骨嶙峋的巨人。他直挺挺地站著,目光望向空曠的遠方。約瑟甫斯感覺老人毫無交談的興趣,但是他必須鼓起勇氣再問一句。

「尊敬的長者,請允許我再提一個問題,」他彬彬有禮地說,只見老人收回了遠望的視線,冷冰冰而又神情專註地把目光轉向他。

「您也許知道去哪裡能找到狄昂長老?那位人們稱為秋昂·普吉爾的長老?」

陌生人略略皺起眉頭,目光顯得更加冷冰冰了。

「我知道他,」他簡短地說。

「您知道他、『約瑟甫斯不禁失聲叫道。」啊,請您告訴我吧,因為我是專程來拜訪狄昂長老的。「

高大的老人從上往下打量著對方,卻久久不給與答覆。接著,他又退回到原先那棵大樹下,動作緩慢地坐下,恢複了原來靠在樹榦的姿態。他微微作了一個手勢,請約瑟甫斯也同樣坐下。約瑟甫斯溫順地服從了,落坐時覺得兩腿酸軟,卻立即便忘卻了,因為他已全神貫注於老人身上。此刻老人似乎已陷於沉思,莊重的臉上露出一絲拒人千里之外的嚴厲表情,然而這一表情上還罩著另一種表情,就像是一副透明的面具,那是一個孤獨老人的痛苦表情,因自尊和體面不允許表露的痛苦表情。

過了很長時間,老人才把視線轉回約瑟甫斯身上。他再度目光銳利地細細打量著對方,突然用命令口吻問道:「您是什麼人?」

「我是一個懺悔者,」約瑟甫斯回答,「我已過了很多年隱修生活。」

「這可以看得出。我問您是誰。」

「我叫約瑟甫斯。全名約瑟甫斯·法莫羅斯。」

約瑟甫斯報出姓名時,老人一動也不動,雙眉卻緊鎖起來,以致片刻間幾乎看不見他的眼睛。老人似乎被聽到的名字怔住了,嚇著了,或者令他失望了,或者只是他的雙目疲倦了,只是一時精神渙散了,只是身體某處有點小小虛弱感,這都是老年人常犯的小毛病。無論如何,老人始終僵直地一動也不動,雙目也始終緊閉,當他後來重新張開眼睛時,他的目光又有了變化,或者似乎顯得更加蒼老,更加孤獨,更加凝滯不動了。他艱難地緩緩開言道:「我曾聽人說起您。您不是那位傾聽別人懺悔的長老么?」

約瑟甫斯狼狽地承認了,他覺得被人指認是一種難堪的曝光。他又第二次遭受自己名聲招致的羞辱。

老人又用他那種簡潔方式問道:「您現在是想去訪問狄昂·普吉爾?為了什麼事?」

「我要向他懺悔。」

「您指望從他那裡得到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信任他,我甚至感覺,好像天上有一個聲音派遣我,指引我去他那裡。」

「那麼您向他懺悔之後,又打算怎樣呢?」

「我將遵照他的命令工作。」

「倘若他的建議或者命令有差錯呢?」

「我不探究錯或不錯,我只是順從執行。」

老人不再吐露任何言語。太陽已西斜,樹葉間傳出一隻小鳥的啼鳴。由於老人始終緘默無語,約瑟甫斯便站起身來。他怯生生地再次提出了剛才的要求。

「您說您知道哪裡可以找到狄昂長老。我請您告訴我地名,指點道路?」

老人的嘴唇噘了一下,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您認為,」他溫和地問道,「他會歡迎您么?」

約瑟甫斯被這個出其不意的問題怔住了,答不出話來,只是窘迫地獃獃站著。

最後,他打破僵局說道:「至少可以讓我希望有機會再見到您吧?」

老人作了一個告別的手勢,隨即點點頭回答道:「我將在這裡歇息,直到明天日出。您請走吧,您已經又飢又累了。」

約瑟南斯尊敬地行了告別禮後,繼續趕路,傍晚時分抵達了那個小小的定居點。

人們聚居在這裡好似生活在修道院中,一批來自不同城市和鄉村的基督徒——所謂的退隱者們——在這片偏僻地帶建立了這個定居點,以便不受打擾地過一種簡單純樸的靜靜潛修生活。人們款待他食物、飲水和過夜的床鋪,眼見他疲倦已極,也就免了他的問答禮儀。人們臨睡前由一位修士念誦晚禱文,其他人則跪在地上聆聽,最後同聲齊念「阿門」。

換一個時候,約瑟甫斯也許會樂意和這群虔誠的修士多盤桓一會,然而現在,他心裡只惦記著一件事,如何在明日清晨時分趕回昨日告別老人的地點。他發現老人裹著一條薄薄的草席熟睡在地上,便在大樹的另一邊坐下身來,靜候老人睡醒。

不久,睡著的人便轉動身子,醒了過來。他推開草席艱難地站起來,伸展著僵硬的四肢,接著便跪倒在地上,開始做早祈禱。當老人再度站起身子時,約瑟甫斯立即走上前去,默默地行了禮。

「您吃過了?」陌生的老人問。

「沒有。我習慣於每日一餐,而且要等到日落之後才進食。尊敬的人,您餓了嗎?」

「我們就要上路了,一老人說,」我們兩人都已不再年輕。因此繼續行程前還是先吃些東西好。「

約瑟甫斯打開背囊,給老人奉上棗子,昨夜那些善良的修士還送了他一塊小米餅子,也拿出來與老人分享了。

「我們上路吧,」老人吃完後說道。

『響,我們一起走么?「約瑟甫斯高興地喊道。

「那當然。您曾要求我指點道路,現在就走吧。」

約瑟甫斯又驚訝又高興地望著老人。「您多麼仁慈,」他嚷著,試圖說幾句銘謝話,但陌生老人用一個乾脆的手勢止住了他。

「唯有上帝才是仁慈的,」他說。「我們就動身吧。現在起對你不要再尊稱您了,兩個年邁的懺悔修士還用得著講什麼虛禮客套么?」

高大的老人跨開步伐,約瑟甫斯緊緊跟隨,這時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帶路人似乎十分熟悉路途,十分有把握地告訴約瑟甫斯,他們中午時分定能到達一個蔭涼的地方,可以在那裡歇腳片刻,躲過最熾熱的日頭。他們一路上不再說話。

在熱日頭下一連走了幾個鐘點,直到抵達一個適宜愁息的地點,他們躺倒在一些陡峭崖壁的蔭影下,約瑟甫斯再次詢問他的嚮導,他們還要走幾天路程,才可到達狄昂·普吉爾的住處。

「這得取決於你,」老人回答。

「我?」約瑟甫斯叫道,「啊,倘若由我決定,我今天就想見他。」

老人此刻似乎也毫無交談的興趣。

「我們看看情況吧,」他只是簡潔地截住了話頭,翻轉身子,閉L了眼睛。約瑟甫斯不願在老人瞌睡時驚動他,便輕輕挪到旁邊,不料一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