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她的妹妹們走在她兩旁,每人手提一袋種子,讓她順手抓取。當這個儀式終於結束之時,克乃西特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但是這般莊嚴而歡欣地撒下的種子卻沒有帶來喜悅和收穫,這是一個不受老天恩寵的年頭。剛播下的種子先是受到一場再度降臨的嚴寒和霜凍的襲擊,接著是忽冷忽熱的春天,而夏季也充滿了敵意,當田地里總算鋪滿稀稀落落瘦弱的、只有往年一半高的作物之際,又降臨了最後的致命打擊。一場人們從未聽說過,也難以想像的旱災出現了。太陽的熾熱白光一周接一周地燒烤著土地,較小的泉水乾枯了,村裡的水塘成了骯髒的大泥潭,變成了蜻蜓的樂園和養殖蚊子的孵化場。曬焦的大地裂開了巨大的縫隙。人們只能眼睜睜望著作物逐漸贏弱、枯黃下去。天上偶爾也匯聚起了烏雲,卻往往只是於打雷,難得有一場大點的雨,總是轉瞬即逝,並且接著又颳起持續多天的乾熱東風,以致閃電一擊中那些高大的樹木,總會迅速引起半枯樹冠的熊熊烈火。

「土魯,你聽著,」克乃西特有一天終於對兒子說道,「情形很糟糕,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在向我們進攻。事情是從星星的墜落開始的。因而我一直在思索,該是我付出生命的時候了。你得記住:倘若我必須以生命作祭獻,你必須立即在同一瞬間接替我的職務,第一件工作就是焚化我的遺體,並把骨灰撒到田地里去。冬天時,這裡將有大饑荒。然而一切不祥的邪氣也就隨即減弱消失了。你必須小心翼翼保護全村公有的種子,不許任何人觸動,違者處死。來年的情況將會好轉,村民們將說,總算運氣,我們幸好有了一位新的年輕呼風喚雨大師。」

全村都陷入了絕望境地,馬羅不時煽動村民威脅和詛咒這位呼風喚雨的人。艾黛病倒了,躺在床上發燒,嘔吐,渾身顫抖。祈禱遊行、祭獻儀式,長時間震得人心撼動的鼓樂,全都毫無作用。克乃西特引領著村民,這是他的職責,然而一待人們四散回家,他又立即成為人人規避的孤獨者。他早已明白自己必須採取什麼行動,也料到馬羅早已要求女祖宗拿自己克乃西特作祭品了。為了維護自己的榮譽,也為兒子著想,他邁出了設想好的最後一步。他替土魯穿上慶典的大禮服滯他去見女祖宗,推薦上魯為自己的繼任者,最後要求允許自己辭去職位作為犧牲以祈求消融災難。女祖宗好奇地審視了他一會兒,然後點點頭,親口允准他的請求。

獻祭儀式定在當天舉行。全村人本當人人參加,許多人卻因痢疾病倒在家,艾黛更是重病不起。土魯身披禮袍,戴著狐皮高帽,幾乎因中暑而熱昏倒地。村裡的頭面人物,除非病倒不起,全都到場,女祖宗和她的兩位大妹妹,還有鼓樂隊長馬羅也都參加了。站在後面的是普通村民。村裡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於侮辱這位年老的呼風喚雨大師,村民們鴉雀無聲,心情壓抑。人們列隊走到森林裡,尋找克乃西特自己選定的舉行祭獻的場地——一大片圓形空地。男人們大都攜帶了石斧,以便砍伐火葬用的木柴。

人們進入空地後,讓克乃西特獨自站在中間,村裡的頭面人物在他身邊圍成一個小圓圈,普通村民則環繞小圈圍成一個大圓圈。由於大家全都緘默無語,場內氣氛令人窘迫,直至呼風喚雨大師親自開口講話。

「我一直是大家的呼風喚雨者,」他說道,「許多年來一貫盡職儘力,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如今惡魔和我作對,讓我一敗塗地。因此,我決定用我自己獻祭。

這是與惡魔達成和解的途徑。我兒土魯將成為大家的新呼風喚雨者。來吧,殺了我吧,我死之後,請依照我兒子的囑託接著去辦下一件事。珍重道別了!誰來殺我呢?

我舉薦鼓樂隊長馬羅,他是最恰當的人選。「

克乃西特說完話,默默站著,周圍的人一動也不動。土魯滿臉通紅,痛苦地轉動著戴有沉重皮帽的頭顱朝四周瞥了一圈。他看見父親的嘴角帶有一絲嘲諷的意味扭歪著。最後,女祖宗生氣了,重重頓著腳,吩咐馬羅動手,她高聲叫道:「向前走!拿起斧子,動手呀!」

馬羅雙手握住斧頭,在他從前的師傅身前擺好行刑姿態,他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憎恨這個老人。因為老人緘默的衰老嘴角向他撇出一副不屑的神態,這深深刺痛了他。馬羅高高舉起斧子,在他頭上搖晃著,一面瞄準,一面定睛望著受刑人的臉,等待他閉起雙眼。然而克乃西特不僅不閉上眼睛,反倒睜大雙眼直瞪瞪地盯著這個舉斧的人。老人的臉上幾乎毫無表情,倘若多少還可看出一絲神色的話,也只是介乎憐憫和嘲笑之間的隱約神情而已。

馬羅憤怒地拋開了斧頭。「我不幹這事,」他低聲自言自語,接著便擠出頭面人物的小圈子消失在人群中。有幾個村民輕輕笑出了聲。女祖宗氣得臉色發白,既氣呼風喚雨大師的傲慢自大,更氣馬羅的怯懦無用。她招呼一位在旁邊倚斧而立的老者,那位模樣莊重的沉靜老人似乎對眼前這幕令人不快的場景頗感羞愧。這位老人遵命走上前去,向受刑者簡短而友善地點頭招呼,他們自幼就是朋友,受刑者立即閉上了眼睛,克乃西特的動作十分堅決,他不僅閉緊雙目,還略略低下了頭。老人舉斧砍下,克乃西特倒在地上。剛剛上任的呼風喚雨大師土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用手勢作出必要的指示。柴火堆很快就搭積妥當,遺體立即放了上去,用兩條神聖的火把點燃火葬堆,開始一場隆重的葬禮儀式,是土魯上任以後執行的第一件公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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懺悔長老

當年聖西勒里翁還活著的時候——儘管已逾老是高年,加沙城裡住著一個名叫約瑟甫斯·法莫羅斯的人,三十歲以前,或者三十多歲時仍然過著俗世生活,一直在研讀異教的書籍。後來,通過一個他所苦苦追求的婦女的關係,他熟悉了基督教神聖教義的感人美德,並因而接受了神聖的洗禮,以滌凈自己的罪惡。許多年中,他一直坐在本城教會長老們的座前聆聽佈道,尤其傾心於虔誠沙漠隱士的生平傳記,總是滿懷好奇潛心聆聽,終於有一天他也出發了,那年他約摸三十六歲,他走的還是聖保羅和聖安東尼走過之後已有無數虔誠信徒跟蹤而行的路線。他把自己剩餘的財物託付給城裡的年老長者,請他們分送當地的窮人。他在城門口與親友告別後,便離開這個污穢紅塵,流浪進了沙漠,過起了懺悔的苦行生活。

許多年過去了,他始終在烈日下忍受灼曬,跪在岩石和沙地上祈禱,直至磨破膝蓋。他嚴守齋戒,每天日落以後才嚼食幾粒棗子。魔鬼試圖用誘惑、譏諷和勾引來考驗他,都被他用祈禱、懺悔、苦行,以及我們在聖人傳略中能夠學到的一切辦法予以擊退了。他常常一夜接一夜不知疲倦地仰望夜空的星星,星座們也總是常常讓他覺得困惑和迷亂。他細細觀察著星象,過去他曾在閱讀天上諸神的故事和有關人類自然天性的書籍中學到過這方面的知識。這門學問受到教會長老們的絕對摒棄,然而他仍舊和當年學習異教知識時一樣,久久地沉湎於自己的奇思異想之中。

當年的隱士們生活於荒涼的沙漠地帶,大都居住在有泉源、有少量綠色植物,有或大或小的綠洲之處。他們中有人孤單獨處,有的結夥同住,互相照應,就如同比薩墓園裡一幅圖畫所描繪的景象。這些隱士們修鍊仁愛和憐憫心,信仰善終之道,這是一種死亡的藝術,通過逐漸放棄世界和自我而抵達彼岸,抵達救主身前,進入光明境界而永不滅亡。他們受到天使和魔鬼雙方照顧,他們創作讚美詩以驅除邪神;

他們替人治病,為人祈福;他們似乎還以極大的熱情和無私的獻身精神來修補治療世界,那是古往今來人們縱情淫樂和粗魯野蠻所造成的。他們中有不少人顯然熟悉古代異教的凈化靈魂實驗,掌握歷史悠久的亞洲式修鍊方法,但是他們卻從不談論傳授。這種種修鍊方法和瑜伽功夫都無人進行傳授,因為基督徒越來越排斥一切異端事物而遭到了嚴厲禁止。

這些隱士中有不少人在苦修生活中練成了種種特殊能力:熟諳通神祈禱,能夠按手治病,會預言未來,通曉驅魔法術,擅長判處罪惡和為人祈福。約瑟甫斯也逐漸醞釀成了一種特殊才能,隨著時光流逝,待到他的頭髮變得灰白時,這一才能終於成熟結果。這是一種諦聽的本領。任何隱修士或者良心不安的世俗人,凡是來向約瑟甫斯求教,向他傾吐自己的不妥行為、煩惱、懷疑和過錯;嘮叨生活中的諸多不幸,或者自己奮力為善,卻遭受失敗,或者因而受到損失和打擊,十分悲傷之時,約瑟甫斯不僅懂得如何敞開耳朵和心扉潛心傾聽,而且懂得如何接納一切痛苦和憂慮,如何保護傾訴者,讓他把煩惱倒空,內心平靜而歸。這一才能經過漫長歲月的磨練後,最終成為他獨特的專門能力,變成了一種工具——人人信賴的耳朵。

約瑟甫斯的美德是他的耐性、善於容忍的被動性以及巨大的緘默守秘的能力。

來訪者日多一日,人們為傾吐苦水,消解內心的積鬱蜂擁而來,而其中有些人,即或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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