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他和月亮一起經歷著消逝與再生,好似出於他們本身的神秘力量。因而每逢月亮似乎遭遇非常變故,顯示出病態和危險跡象,出現了受傷害的變化,似乎黯淡了色澤,減弱了光彩,甚至幾近瀕臨熄滅而變得漆黑之際,克乃西特就會感覺如同親身經受一般而驚恐萬狀。當然,任何人都會在這種時刻同情月亮,會怕得渾身顫抖,會從黯淡無光的色澤看出大難即將臨頭,會憂心忡忡地凝望著天上那副衰老的病態面容。

然而,克乃西特這個呼風喚雨的人,恰恰就在這種非常時刻和月亮具有特別密切的關係,也比別人從中學習得更多。儘管他分擔著月亮的命運和痛苦,月亮和他的心休戚相關,然而他對類似經歷的記憶比別人更為清晰,也比別人保存得更多更好,這也就建立起了他的信心,使他堅信月亮的永恆再生不滅,加強了他改正和克服固有死亡觀念的信心。而更為重要的是這類時刻提高了他對獻身精神的虔誠程度。克乃西特常常在這種時刻產生一個願望,與日月星辰共享命運,同死共生,是的,有時候他還會近乎狂妄、近乎蠻幹地下定決心,以心靈的力量對抗死亡,把自我奉獻於超越人類的命運,以強化這個自我。這種精神多多少少體現在他的舉止之中,以致別人也都有所察覺,因而視他為一個博學而虔誠的聖人,一個具有偉大平靜內心而不太畏懼死亡的人,是一個與天道攜手同行的人。

克乃西特必須在很多艱難考驗中證實自己的才幹和品德。有一次,他不得不對付一場長達兩年之久的穀物歉收和惡劣氣候,那是他有生以來的最大一次考驗。第一年,由於不斷出現災難徵兆,使播種日期一再推遲,隨後又接連發生種種不幸事件,損害了作物生長,直至最後幾乎完全被毀。村子裡大家都飽受飢餓之苦,克乃西特自然也不例外。克乃西特能夠度過這個不幸年頭而不曾喪失信念和影響力量,並且竟能夠幫助部落人們有節制地熬過這場天災,這件事本身就說明了他的成就。

第二年,在經歷了一個嚴冬,凍死了許多村民之後,去年發生過的種種災難又重複再現了一次,而進入夏季後,卻又是持續的乾旱,部落的田地在烈日下乾枯龜裂,老鼠可怕地大量繁殖。不論是呼風喚雨者的單獨祈禱,還是全部族人舉行的公開儀式,擊鼓合唱,甚至結隊遊行,全都毫無效果。當殘酷的事實證明呼風喚雨者的祈求失效時,事情就不是尋常小事了。他並非普通的村民,他得承擔責任,他得正視驚恐而憤怒的人們。克乃西特接連兩三個星期完全孤立無援,他不得不面對整個部落的人,面對饑荒和族人的絕望心情,面對一個傳統的信仰:唯有犧牲呼風喚雨大師才能重新獲得天上神明的諒解。克乃西特也想過這個以順從取勝的辦法。他並不反對這個犧牲個人的思想,他也曾在祈求中表明了態度。除此以外,他還曾用難以想像的艱苦勞作和犧牲精神幫助村民減輕困境,也曾一再發掘新的水源,尋出新的泉水和溪流。即使在災難最嚴重的時刻,他也曾阻攔人們宰殺牲口。尤其重要的是,他曾幫助過當時村裡屈服於災難而陷入絕望的女祖宗,他用勸告、忠言、威脅,用魔法和祈禱,用自己的典範行為震撼她,保護她不致因為靈魂軟弱而使整個部落徹底崩潰。當時的情況顯示,遭逢大災大難而使人心惶惶之際,更需要克乃西特這樣的男人。一個人越是能夠在生活和思想上樹立超越個人的精神意識,他便越是能夠學會崇敬、觀察、祈求、服務和犧牲。兩年的艱難歲月,幾乎斷送了他的生命,最終卻也讓他獲得了更高的尊敬和信賴,當然並非人人都有此認識,但是那少數承擔著部落領導責任的人士,確乎因而承認了他的價值。

克乃西特就這樣在不斷考驗中度過一年又一年,最後達到了成熟男子的階段,達到了他事業的頂峰時期。他主持過兩位女祖宗的葬禮;他失去了一個漂亮的兒子,兒子六歲時被狼攫走;他得過一場重病,他沒有靠外援幫助,自己充當醫生挺了過來。他曾挨過餓,也受過凍。所有一切災難都在他的臉上留下了痕迹,更在他的靈魂深處烙上了印記。與此同時,他還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中體驗到,有思想的人反而會受到常人的非議和反對,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人們確實會從遠處尊敬他們,逢到不幸和災難時也會向他們求援,卻從不把他們視為自己人加以愛護,反而唯恐避之不及。另外他還根據經驗知道:人們生病或者遭難時,寧肯接受法術和咒語治療或者救助,而不願聽取理智的勸告;人們也寧肯遭受痛苦折磨和進行表面膚淺的仔悔,也不願從內心改變自己或者進行自我審查;人們不相信理智而輕信魔法,不相信經驗而迷信秘方。這種種現象,幾千年如一日延續至今,正像若干史籍中所斷定:大致上無甚改變。不過,克乃西特也同時學到,凡是擅于思考的有思想的人絕不允許自己喪失愛心,他必須善待常人的願望和愚蠢,不可高高在上,但也不可受他們支配。智者和騙子,傳教士和魔術家,助人為樂者和寄生的食客,往往僅是一步之差而已。而一般人們寧肯給騙子付報酬,被魔術家盤剝利用,也不願接受慷慨無私的幫助。他們寧肯拿出金錢和貨物,也不樂意付出愛心和信仰。他們互相欺騙,還寧肯自我欺騙。克乃西特不得不認識到人類是一種軟弱、自私,同時又很怯懦的生物,他也必須承認自己也分享著這些人類的惡劣特性和本能衝動力。但是,儘管事實如此,他還應當有信心,並以這種信心滋養撫育自己的靈魂,這信心便是:人類也是有靈魂有愛心的生物,在人類身體里還居住著與本能衝動力背道而馳的東西,促使人們也渴望自我凈化。然而這一切思想,對克乃西特顯然是不成問題的,對他來說似乎反倒是無可作為了。我們可以這麼認為:他早已走上了這條道路,總有一天,他會從這條道路走到自己的目標,甚至超越這個目標。

克乃西特正走在這條道路上,根據自己的思想向前探索著,然而,他更是生活在感覺意識之中,在月亮的魅力中,藥草的氣息中,樹根的鹹味中,樹皮的滋味中,也在藥草的栽培中,藥膏的配製中,他獻身於氣候和大氣變化的事業,培養了許多這方面的能力,其中有若干是我們後輩人不再能夠掌握,也不再完全懂得的能力。

所有能力中最重要的本領當然就是祈雨。克乃西特即或也遭受過老天對自己頑固拒絕的特殊情況,似乎還冷酷地嘲弄過他,使他徒勞無益,然則克乃西特卻有過上百次的祈雨成功,而且每一次的情況都幾乎略有差異。當然他在祭祀儀式上,在朗誦咒詞上,在演奏鼓樂上,並不敢有絲毫改變或者加以刪節。但是這一切僅僅是他全部活動中部分公開的、官方的而已,是他的祭司職務而已,當然這些工作既美好,又能帶給他喜悅的感覺,尤其在他做了一天的獻祭和法事,黃昏時分老天終於讓步,天空烏雲密布,颳起了濕潤的大風,直至落下了第一批雨滴。然而一切都取決於呼風喚雨者的精湛技藝,能夠擇定最恰當的日子,如果盲目行動,結果只是一場白忙。

人們可以祈求蒼天,是的,甚至可以加以衝撞,然而人們必須具有一片赤誠心意,並且順從老天的意願。對克乃西特而言,這類以祈禱取得勝利的體驗,其實遠不如他以那種不可言傳的、感官知識多於理智的體驗更符合自己的心意。克乃西特對於氣候的種種狀況:空氣和溫度的張力,風與雲的形成,水流、泥土和塵埃的氣息,氣候妖魔錶示的威脅或者許諾,表現的情緒和脾性,克乃西特總是喜歡首先以自己的皮膚,頭髮,連同全部感官加以感覺和測試,免得受任何意外情況驚嚇,也不至於因出乎意外而灰心失望。他把氣候的種種變化匯聚在自己的內心,儘可能地予以掌握,使自己有能力控制風雲變幻,當然他不可能隨心所欲,然則由於他與它們之間的這種密不可分,互相關連,使克乃西特得以完全消除了客觀世界與自己,外界與內在之間的差別。每逢這類時刻,克乃西特就歡喜得如痴如醉,他狂喜地站著傾聽,蹲著靜候,他不僅感受到風與雲如何在他心中共享生命,而且覺得可以指揮和改造它們,就如同我們能夠從內心再現和背誦一首我們十分熟悉的樂曲一樣。於是,克乃西特只消屏住呼吸——那麼風聲或者雷鳴便也緘默無聲;他只消與點頭或者搖搖頭——那麼冰雹便傾盆而下或者停止;他只消微微一笑以表示內心矛盾衝突已獲得協凋,——那麼天上的雲層便四下分散,露出了亮晶晶的藍天。某些時候,他覺得特別有把握預測未來幾天的氣候,似乎具有萬無一失的先知能力,似乎外面世界的總樂譜都已精確地細細譜寫在他的血液之中,外界的一切都必須按照這個樂譜逐一演出似的。這才正是他的美好日子,他獲得的最大報酬,他的極大快樂。

然而,倘若一旦中斷了這種內與外的內在聯繫,氣候和外面世界變得陌生、不可理解,更是無法預測之時,那麼他自己內心的秩序也受到干擾,變得一片混亂,於是他便覺得自己算不上真正的呼風喚雨大師,覺得讓他承擔氣候預測和播種穀物的責任實在是一種錯誤,一種失策。每逢這些時候,他就特別戀家,對艾黛又體貼又愛護,努力分擔她的家務活,還替孩子們做玩具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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