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玻璃球遊戲大師

克乃西特決定把自己返歸華爾采爾的日期延到下一年初春,也就是在玻璃球遊戲公開大賽即將舉行的時刻趕回華爾采爾。這種人們稱之為Ludus^annlversarlus或者Ludus^sdkm-ms的盛會,過去一開就是許多星期,世界各國權貴名流紛至沓來,如今已成為值得紀念的高峰時期。然而,每年春季如期召開的至少持續十天到十四天的大會仍舊是卡斯塔里每年的頭等大事。卡斯塔里舉行這一慶典也具有重要宗教和道德意義,因為它能夠讓玻璃球遊戲學園內所有各自獨立的各種觀點與傾向的代表人物,在一種具有和諧意義的象徵中聚集在一起,它讓各種學科和各種對立人物處於休戰狀態,並且激起人們懷念超越於多樣性之上的統一性。凡是信仰者,無不從這一慶典中汲取到真正神聖的力量,而對於不信仰者則至少具有替代宗教的作用,與此同時,兩種人都會感得在純凈的美之清泉中進行了一次沐浴。這種情況類似於過去演出約翰『塞巴斯梯·巴赫《受難曲》的情景——演出時間不在作品誕生之初,就在後一世紀重新發現它之時——,對於知音者而言,無疑既像是參與了一次純真的崇教祭獻,又像是進行了一次類似禱告的宗教舉動,此外,不論對什麼樣的人,它都是一場藝術和「創造性精神」的莊嚴顯現。

克乃西特決定延期返歸的決定,毫不費力就徵得了修道院和卡斯塔里雙方當局的同意。克乃西特想像不出自己重返玻璃球遊戲這個小小獨立王國後會獲得何種職位,但是他揣測不會再回到往日處境,而會很快被安排承擔某項光榮任務和職責。

暫時他聽任自己沉浸於即將返鄉、重逢好友、參加慶典的歡樂情緒之中,享受著與約可布斯神父共處的最後幾天愉快日子。最後,克乃西特又以頗有節制的高興態度接受了院長和修士們為他舉辦的多次餞行。克乃西特離開了,不無哀傷地告別了一個內心眷戀的地方,告別了自己的一個人生的階段。不過他還得為近在眼前的玻璃球遊戲慶典作好準備工作,儘管沒有師長指點和同學幫助,他還是精確按照全部遊戲規則做了一系列潛修功課。雖然克乃西特未能說服約可布斯神父接受託馬斯大師的邀請,與他同行去參加本年度的慶典,卻沒有因而沮喪不快,他理解這位反卡斯塔里老人的保留態度。於是他暫且擱下一切責任和拘束,全心全意準備著投入慶典活動。

這項活動有它自己的規律。整個慶典大致不會完全失敗,除非受到來自較高層勢力的干擾,不過從未發生這種情況。凡是虔誠信仰者,即使逢到傾盆大雨,也不會失去神聖莊嚴感,即使悶熱難當也不會失去清醒頭腦。總之,對於玻璃球遊戲者而言,每年度的慶典不僅是一個佳節,而且多少帶著神聖氣息。然而,正如我們所知道的,並非場場遊戲和慶典都是順當的。有些慶典活動確實事事協調和諧,各種關係莫不互相提攜,相互促進和提高,恰似某些戲劇或者音樂演出一樣,不知道出於什麼人們無法清楚認識的原因,奇蹟般地達到了令人們獲得強烈內心感受的高潮,而另一些演出則儘管作了充分的準備,效果卻是平平的。能否使觀眾獲得高度體驗呢?克乃西特為此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想像力,好在他無所奢求,又剛剛載譽歸來,所以只是快快活活等候節日降臨。

然而這年度的慶典卻了無生氣,既沒有任何奇蹟緩緩降臨的徵兆,也沒有達到典禮應有的特殊的神聖光彩,整個過程毫無愉快氣氛,幾乎近於慘敗。儘管有許多參加者自感獲得了認識和提高,但是,舉辦活動的真正主持者和責任者,卻覺察到了整個氣氛的嚴酷性,一種遲鈍麻木感、倒霉感,一種拘束不安感,黑沉沉壓住了整個慶典。當然,克乃西特也感覺到了這種氣氛,並且發現自己原先懷抱的高度期望也已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損害,但他不屬於那批清楚認識到年會業已徹底失敗的人,因為克乃西特沒有參與慶典工作,也就沒有責任可負。這使他能以一個虔誠信仰者的身份參加這些日子的一系列精心構思的遊戲活動,能夠不中斷地靜修冥想直達極限,能夠與所有與會來賓一起以感恩心情體驗這種在神靈腳下完成的祭獻典禮的意義,領悟這種讓宗教團體成員們神秘地合為一體的境界,即或已被少數圈內人士視為「失敗」的本屆年會也仍舊達到了這一境地。籠罩了整個慶典的那顆不祥之星當然也多多少少影響了克乃西特的心情。這屆年會本身是無可指責的,如同托馬斯大師以往所主持的任何一次大會那樣,不論在計畫上或構造上都無懈可擊,甚至可以說是他最深刻、最純樸、最嚴密的成果之一。可惜時乖命寋惡星高照,這場慶典竟成了華爾采爾歷史上一件難以忘懷的憾事。

克乃西特在年會開幕前一周抵達玻璃球遊戲學園,當他向玻璃球遊戲大師報到時,不料接待他的竟是大師的代理人貝爾特勒。這位代理人客客氣氣地歡迎了他,卻又幾乎漫不經心地簡單交代說,尊敬的大師近日有病,而他貝爾特勒對克乃西特歸來後的職責也不甚瞭然,因此得煩請克乃西特本人赴總會所在地希爾斯蘭去一次,既向領導報到,又在那裡靜候任命。

克乃西特遵囑告辭時,不自覺地在語氣或姿態中流露出對接待上的冷淡和短促的驚訝之意,貝爾特勒當即表示了歉意,說道:倘若他令克乃西特失望,望能見諒,務請體諒他的處境。托馬斯大師病了,而慶典已迫在眉睫,目前還不清楚大師能否親自主持大典,或者得讓他這個代理人替代上場。尊敬的大師也許還可能支撐這些緊要時刻。然而他這個代理人確實得時刻準備著代行遊戲大師的公務,何況期限如此短促,簡直難以籌措得當,同時,領導這樣重大的慶典,他怕自己實在力不勝任。

克乃西特為這位顯然驚恐失措的人感到難過,更為慶典大事的重任很可能落到此人肩上而感到極大的遺憾。克乃西特離開華爾采爾時間太久,不知道巴爾特勒緣何如此擔憂,事實上這位代理人身上的確發生了作為代理人的最不幸的災難。很久以前,巴爾特勒便已失去了學園裡精英分子們的信任,不折不扣地陷入了艱難的困境。

克乃西特十分擔心玻璃球遊戲大師的病情,惦記著這位古典形式和諷刺藝術的偉大代表人物、完美的遊戲大師、完美的卡斯塔里人。他曾希望受到接見,聆聽報告,並把自己重新安置到選手們的小小團體里去,也許還替自己安排一個很重要的工作。克乃西特還曾希望這場隆重慶典能夠由托馬斯大師親自主持,甚至還曾希望繼續做他的部下,受他賞識和鼓勵。如今告知自己的卻是大師卧病在床,指示他向其他領導報到,這怎不令他傷心失望。幸而教會組織的秘書和杜波依斯先生出於同事情誼,以十分敬重的態度招待了他,傾聽了他的情況,這總算讓克乃西特多少得到了一些補償。克乃西特從第一次談話便斷定,卡斯塔里當局並無讓他進一步推動與羅馬教廷關係的要求。他們尊重克乃西特本人的願望,應允他留在玻璃球遊戲學園,不再外調。人們首先邀請他暫時住在學園的客房裡,以便再度熟悉周圍環境,並且從事參加年度慶典的準備活動。在慶典開幕前幾天,克乃西特和他的好友德格拉里烏斯都是整日齋戒和靜修,這大概便是他所以能夠與眾不同,不僅對這次獨特大會很少不快回憶,反而懷著一種虔敬的感恩之情的原因。

被人們稱之謂「影於」的大師代理人職位是一項極其特別的職務,尤其是擔任音樂大師或者玻璃球遊戲大師的代理人。每一位學科大師都有自己的代理人,並非由當局指派而是每位大師自己在少數候選者中選出,今後甚至連其行為舉止都由大師們負責。因而,凡是被選中的候選者都會感到,代理人一職不僅是巨大嘉獎,而且是極高恩遇,從此以後,他便是各學科實權人物——各科大師的左膀右臂了。一旦大師因故不能執行公務,就會派他代理職責。當然也有所區別,譬如最高當局討論某項提案進行投票表決時,他只能以大師的名義表示贊成或者反對,不能以報告人或者提議人身份發表意見。除此以外,還有若干防止弊端的限制事項。

一旦被選任為代理人,他的地位便陡然提高,偶爾還會被置於令人眩目的位置,然而也往往代價慘重。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宗教組織里,代理人是毫無名分的,雖然經常被委以重任,也受到高度尊重,卻因而失去了其他候選人擁有的許多權利和機會。具體說來有兩個方面:一是代理人並不對自己的公務負有責任;二是不容許代理人升職。這種情況確實並無明文規定,卻有卡斯塔里歷史為證。沒有任何一位「影子」在大師逝世或者退職後接替其位置,儘管他經常代表大師以及代行職責,理應由其補缺才是。這種看來像是不難打破的歷史慣例,事實上卻是不可克服的限制:介於大師和代理人之間的鴻溝,就像公務與私事之間的界限一樣,是不可逾越的。因而一個卡斯塔里人一旦接受這個受高度信任的代理人職位,他就得放棄有朝一日讓自己成為大師的希望,就得考慮有朝一日要卸下自己任職期間經常穿戴的官服和勳章。他只擁有一個頗為曖昧的特權:凡是在職期間可能發生的錯誤,他本人概不負責,卻由大師承擔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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