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使命

克乃西特第一次在修道院逗留了兩年,那時他已屆三十七歲。當他發出那封給杜波依斯的長信約摸二個月之後,某個上午院長請他去辦公室談話。他想,這位對下屬十分和藹的先生又要同他討論中文問題了,便立即趕了過去。格爾華修斯院長手裡拿著一封信迎向他說:「尊敬的同事,我今天有幸向您轉達一個信息,」院長愉快地以慣用的寬容態度大聲說道,然而立即又轉換為諷刺挖苦的語調,這是本篤會和卡斯塔裡間尚未建立明確友好關係之前,院長常用的表達方式,事實上這是約可布斯神父的一項創造發明。「此外還請向貴大師轉致崇高敬意!看他給我寫了什麼樣的信!這位先生居然用拉丁文給我寫信,天曉得這是為什麼。你們卡斯塔里人做事情真讓人琢磨不透,究竟是出於禮貌呢,還是想挖苦我們,是表示尊敬呢,還是想教訓我們。瞧吧,你們這位主子用拉丁文給我寫信,而且還用了那種目前我們修道院里無人懂得的拉丁文,總算約可布斯神父還有能力對付。這也許是西塞祿學派的拉丁文,但其中又攙和了一些教堂拉丁文作為裝飾,這麼做自然又讓我們猜不透其用意何在了,是對我們這些僧侶進行教導呢,還是出於譏諷,或者乾脆只是情不自禁賣弄文采,作文字裝潢遊戲?不管是什麼意思吧,貴大人信中表示他們想再見到您,再擁抱您,當然也為了要確證您這一大段時間呆在本處半開化的野蠻人中間受到了何種程度的侵蝕,不論在道德上,還是在品性上。總之,倘若我沒有誤解這篇藝術傑作的話,貴方當局已恩准您休假,請求我給與我的客人一次不定期限回華爾采爾老家的假期。日期不限的意思恰恰是要您立即再返回本院,只要我們認為日期恰當即可,當然這全都是貴方當局的意圖。嗯,我得請您原諒,我確實遠未能完全領會書信的奇思妙想,托馬斯大師想必也並未指望我完全讀懂。我現在已遵囑傳達給您,您自己考慮吧,回不回,或者何時啟程。我們會想念您的,親愛的朋友,倘若您停留時間太長,我們不會忘記向貴方當局催促您歸來的。」

在烷長交給他的信里,克乃西特讀到了卡斯塔里當局寫給他的簡短的通知,他不僅可以略事休憩,還可以回來和上級交談交談,人們期待不久和他在華爾采爾相見。至於他目前執教的初級玻璃球遊戲課程,除非院長提出要求,他也可暫時拋開不管。前任音樂大師附筆問候。克乃西特讀到此處不禁大吃一驚,不由得低頭沉思起來。為什麼要求這封信的執筆人玻璃球遊戲大師附筆問候呢?總之,這與全信的公文語氣太不符合了。必定是最高教育當局召開了一次全體委員大會,把老音樂大師也請去了。當然,教育委員會舉辦了什麼性質的會議,做出了什麼決議,都與他不相干,但是這個問候實在奇怪,語氣上的同事口吻讓他驚訝不已。這個會議究竟討論什麼問題對他都無所謂,但是這個問候卻證明與會的上級們也值會議之際提到了涉及約瑟夫·克乃西特的事情。有什麼事要發生了么?他又要接受召喚了么?會有升遷或者貶職了么?但是信里實實在在只寫了休假的事。是的,他很樂意休假,但願明天就動身。但是他總得和學生們告別,並且至少給他們一些指點才可離開啊。

安東也許會對他的離去感到悲傷。此外,有幾位修士也是他必須向他們辭行的。

這時他想到了約可布斯神父,出乎他意外地覺得內心深處微微痛楚,這個感覺告訴他,自己對瑪麗亞費爾的依戀之情比他自己想像的要深切得多。這裡誠然缺乏許多他以往十分熟悉和珍愛的東西,而兩年長久的遠離也使卡斯塔里在他想像里顯得越來越美好。然而就在此時此刻他也清楚地看到,他是多麼依戀約可布斯神父,在卡斯塔里無人可取代這位老人,他會因而痛苦懷念的。這一事實也讓他比以往更明確地認識到自己在這兒究竟學到了什麼,這使他欣喜不已,對自己的重返華爾采爾,對重逢師友,對玻璃球遊戲、對休假,全都充滿了信心,但是,倘若沒有再度回歸這兒的明確意識,也許這種欣喜就要大打折扣了。

他突然決定立即去拜訪約可布斯神父,告訴老人自己即將奉召度假,並且訴說自己剛剛驚訝地發現的藏在重返家園歡樂下面的再度返歸修道院之歡樂,而這種歡樂之情首先與尊敬的神父有關,因此他鼓起勇氣提出一個重大請求,懇請老人待他重返後給予他上課的機會,即或每周只教導他一個或兩個鐘點也可以。

約可布斯神父先是微笑著表示不敢當,隨即又發表了一通措詞優美的挖苦恭維話,說自己作為一個粗陋的修行之人對優秀卓絕的卡斯塔里文化唯有默默驚嘆的份兒。然而克乃西特已經覺察他的拒絕只是姿態而已,當兩人握手告別時,老人親切地告訴他別為自己的願望擔憂,他很樂意儘力幫助,並向他表示了最衷心的惜別之情。

克乃西特高高興興地啟程回家了,心裡明確地意識到自己的修道院生活並非虛度。他剛出發時覺得自己興奮得像一個孩子,當然立即就明白自己早已不是孩子,甚至也不再是青年了。他清楚地覺察到,每當他想以一個放肆的姿勢,大喊一聲,或者以某種孩子氣行為抒發小學生休假的快樂放鬆心情時,內心就會產生一種羞愧難當的感情。毫無疑問,曾經多麼自然而然的自我釋放行為:向樹上的鳥兒發出歡呼,高聲大唱進行曲,搖搖擺擺踏著有節奏的舞步向前邁進——現在都不行了,否則就會變得生硬滑稽,變成愚蠢可笑了。他覺得自己己是個成年男子,儘管在感情上精力上還很年輕,但是已不再能習慣於縱情一時的心情,他已不再自由自在,而必得保持清醒,必得接受約束和義務——這都是由於什麼原因呢?由於一個官職?

由於要他作為國家和宗教團體的代表承擔工作?不,不是的,這完全是由於宗教團體自身,由於森嚴的宗教秩序和制度,驀然間,他在這種自我省察中醒悟到,自己已不可思議地進入並參與了等級森嚴的宗教秩序之中,這就是自己責任感的由來,他已是較高層範疇的組成部分,這會讓一些青年人變得老成,而讓一些老年人保持青春,也就是說,這個宗教組織會支持你,加強你,卻也同時剝奪了你的自由,就像衍生在大樹樁上的一棵稚嫩小樹一樣。它奪去人們大真爛漫的自由,儘管恰恰是為了要求這個人日益更為心地純真。

他光到蒙特坡拜訪了年老的音樂大師,大師年輕時也曾在瑪麗亞費爾作客,還在那裡研究過本篤會派的音樂,因而向他詢問了許多情況。克乃西特發現這位老先生待人略為淡漠疏遠了些,但是上次他們見面時臉上的倦容消失了,顯得開朗而精神煥發,自從他離職以後,他雖未變得更加年輕些,看上去卻比從前更優雅瀟洒了。

音樂大師問起了那架古老的管風琴,那些藏著樂譜手稿的大木櫃,問起瑪麗亞費爾聖樂合唱隊,甚至還問起了十字形花園裡那棵大樹,不知它是否安然無恙,可是卻對克乃西特在那裡的工作,對玻璃球遊戲課程,對此次休假的意圖,顯得沒有絲毫好奇心,這未免讓克乃西特十分奇怪。總算在克乃西特繼續行程之前,老人給了他一番很有價值的指點。「我已經風聞,」他用一種打趣的口吻說道,「你已經成了一位外交家。這確乎不是什麼好職業,但是人們似乎對你很滿意。這句話的意思你隨便怎麼想都行!不過,約瑟夫,倘若你的志向並非是永遠留在那裡,那麼你就得小心留神了。我認為,他們很想逮住你呢。衛護自己吧,你有權利這麼做。——不,不要問我。我的話到此為止。你日後自己就會看清楚的。」

雖然這番警告讓克乃西特覺得好似芒刺在背,但是重新回到華爾采爾,重見故鄉的歡樂也是無與倫比的。在他眼中,華爾采爾不僅是自己的故鄉和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而且似乎在此期間已變得更加美好、更加引人人勝,或者是他已提高眼力,有了新的眼光。這眼光使他不只是看見這扇大門、這座鐘樓、這些樹木和河流,不只是看見庭院和廳堂,不只是看見那些熟悉的身形和面貌,他還在自己休假期間感受到了華爾采爾和宗教組織以及玻璃球遊戲的精神,因為他這個遊子、返鄉者、已屆成熟睿智的男人,已提高了容納能力、感恩能力。克乃西特對華爾采爾和卡斯塔里唱了一陣頌歌后,告訴自己的朋友德格拉里烏斯說:「我感到以往在這裡的多年歲月竟像是在睡夢中度過的,確實很幸福,卻總是毫無意識。我感到現在才剛剛覺醒,才能夠清晰明白、清楚真實地看清外界的一切。和陌生人相處兩年竟如此磨銳了一個人的眼光啊!

克乃西特享受自己的假期好似在慶祝盛大節日,最大的樂趣莫過於和玻璃球遊戲學園精英圈子裡的同伴們研討和進行玻璃球遊戲,莫過於探望老朋友,重新沉浸於華爾采爾保護神的精神氣息中。然而,不管怎麼說吧,這種興緻勃勃的歡樂心情直到第一次受玻璃球遊戲大師接見才算達到頂點,而打那以後,他的欣喜里便攙雜了惶恐憂慮感。

托馬斯大師沒有提多少問題,完全出乎克乃西特預料,他幾乎沒有問約瑟夫的初級遊戲課程,也沒有多談音樂檔案的研究工作,僅僅對約可布斯神父的情況百聽不厭,還一再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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