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無論如何,克乃西特不覺得寄宿生活有任何新奇之處,他毫不費力地適應了。

就因為這個原因,他在艾希霍茲時期的生活沒有什麼重要事件流傳下來。希臘樓曾發生過一次可怕的火災,那時他大概已離校。我們查閱了我們能夠找到的文字記錄,證明他在音樂和拉丁語方面常常獲得最高成績,在數學和希臘語方面也在普通水平之上,在《宿舍樓紀事錄》里總不斷出現有關他的記載,例如:「天資聰慧,學習勤奮,品行端正」或者「秉賦高,品行好,頗受師長器重」。至於克乃西特曾在艾希霍茲受到過何種懲罰,現已無從查考,處罰記錄本已與其他許多東西一併被大火燒毀了。後來聽某位同學說,他的確記得克乃西特整整四年中僅受過一次懲罰(禁止周末度假一次),原因是他斷然拒絕說出某位違反校規的同學姓名。這個傳聞聽著可信,克乃西特無疑一貫都重視友情,從不餡媚上級。然而說這一處分是四年期間獨一無二的懲罰,確乎不太可能。

由於我們對克乃西特在精英學校早期生活的材料收集甚少,這裡只得從克乃西特較晚年代論述玻璃球遊戲的講稿中摘引一段作為佐證。首先說一下,克乃西特這篇為初學者所作的報告並無親筆草稿,一位學生用速記方式記錄了他的即興演說。

克乃西特在演說中間談到了進行玻璃球遊戲所運用的類比和聯想方法,並將後者區分為兩種,也即是普遍公認的「正統」聯想以及純主觀的「私人性質」聯想。他說:「這種私人性質聯想在玻璃球遊戲中是遭到絕對禁止的,但並不因此就喪失其對私人的價值。讓我為你們舉一個例子,那還是我自己學生年代發生的事情。那年我大約十四歲,時值二月或三月的早春季節,一天午後,有位同學邀我陪他出去砍伐一些接骨木樹枝,他正在構制一座小型水磨坊,想用接骨木枝作管子。我們一起出發了。那天必是世界上特別美麗的日子,至少在我的記憶里十分美好,給我留存下永不忘懷的童年體驗。大地很濕潤,積雪已完全溶化消失,溪水泛出綠光急匆匆向前流動。一朵朵蓓蕾和微微綻開的柔荑花已替光禿禿的灌木增添了一抹色彩,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氣息,一種既充滿活力又顯得死氣沉沉的氣息。那是潮濕的土地、腐爛的樹葉和剛剛萌生幼芽的氣味,人們時時期待著去嗅聞第一朵紫羅蘭的香氣,事實上一朵花也沒開。

「我們走到一叢接骨木樹旁邊,樹上已經萌出細小的嫩芽,卻還看不見一片葉子,當我砍下一根枝條時,一股強烈的又苦又甜的氣息迎面撲來,好像枝條內聚集著春天的全部氣息,又似乎能夠自乘而成倍增加,正向我噴射而出。我完全被震住了。我聞聞刀,又聞聞手,聞間那根接骨木枝條,散發出如此難以抗拒的迫人香氣的是樹汁。我們互相都沒有提這陣氣息。但是我的同伴卻久久地聞著自己的樹枝,並默默沉思著,無疑香氣也對他顯示了某種意義。

「是的,每一種體驗莫不存在各自的魔術性因素,就以我這個例子而言,那個已經降臨的春天——就在我走過潮濕的冒著溪水的草原,感受著泥土和嫩芽氣息的時候我被迷住了,眼前這根接骨木樹枝的香氣奏出了最強音,把它濃縮和提高為一種充滿意義的譬喻和迷醉感。也許我舉的這一次童年體驗缺乏聯繫,過分孤立,但是我已永遠不會忘記這一氣息了。更確切地說,從此以後,直到老年,每當重逢這一香氣,都會回憶起第一次領悟到香氣意義的體驗。現在我再添加第二種因素。當時我曾在我的鋼琴教師那裡看見一本很舊的樂譜,是一冊舒伯特歌曲集,它強烈吸引了我。有一回我久候老師不歸便粗粗閱讀了一遍,經我請求,老師答應借我幾天。

我一有空暇便如痴如醉沉浸在對舒伯特的研究之中。迄至那天之前,我對舒伯特完全陌生,可是一讀就被他迷住了。就在砍接骨木枝當天或者隔一天,我發現了舒伯特的春天頌歌《菩提花噴吐芳香》,鋼琴伴奏出的最初和音突然讓我感到好似早已熟知這一樂音。這些和音散發出與接骨木嫩枝同。樣的芳香,同樣的又苦又甜,同樣的又濃烈又迫人,同樣的充溢著早春氣息!從那一時刻開始,早春——接骨木香氣——舒伯特和音,對我而言,已互相關聯,不僅固定,而且絕對協調。一旦和音奏響,我立即就聞到了微帶酸澀的樹汁氣息,兩者對我都意味著:春天來了。

「我十分珍視這種私人聯想,絕不會放棄的。但是,這種聯想——每逢早春就會想起曾經歷過的兩種精神體驗——卻純屬我個人的私事。當然,它是可以表達的,如同我剛才給你們講解的那樣。但是它卻無法傳遞。我能夠讓你們懂得我的聯想,但是我沒有能力讓你們——哪怕只讓一個人,把我的私人聯想轉化為你們自己的適當徵象,讓它起一種機械作用,使你們也毫無錯誤地反應同一信號,也始終循著同一軌跡前行。」

克乃西特的一位老同學,後來升為玻璃球遊戲檔案館的第一把手,據他回憶,克乃西特總的說來是一個天性快活的男孩,十分安靜,偶爾在演奏音樂時會露出一種令人吃驚的入迷或者喜形於色的表情,極少見他激動和露有溫色,這種樣子唯有在玩他喜愛的韻律球遊戲時才偶然有所顯露。這個本性善良的健康孩子也曾幾度出事,結果招致別人嘲笑或者為他擔心,事情都出在有學生被校方開除的時候,其實這種情況在低年級班上是常有的事。當克乃西特第一次發現一位同學沒有上課,也沒有參加遊戲t第二天也依然不見蹤影的時候,他聽說那孩子並未生病,而是被開除而離校了,而且永遠也不可能再回學校,這事使克乃西特不僅很悲傷,還精神恍惚了許多日子。若干年之後,這位同學還聽見克乃西特親口對他說:「每逢一個學生被遣送回家離開艾希霍茲時,我都覺得好像死了一個人。倘若有人問我為何如此傷心,我也許會說,我不單同情那位可憐人因為輕浮和懶惰而斷送了前途,還擔心自己有朝一日也落得同樣下場。直到我經歷了許多次遣返事件,直到我認為可怕命運絕無可能落到自己頭上之後,我才開始對事件有了較深刻的認識。這才領會到開除精英學生不只是一種災禍和懲罰,並且也認識到被開除的學生中有許多人恰恰是很樂意回家的。我也才覺察到,事情並非單純的審與處分某個輕浮學生的問題,而在於有一個」外面的世界「,我們所有精英學生全都來自那裡,那個世界不像我心裡想像的早已停止存在。恰恰相反,在許多孩子心裡,它仍然是充滿吸引力的了不起的現實世界,而且始終在誘引著他們,最終把他們都吸引了回去。也許它所誘引的不是個別人,而是我們所有人。這個我們業已離開的遙遠世界發出如此強大的吸引力,也許完全不是針對那些意志薄弱和精神卑劣的人。也許他們那種表面上的跌落根本不是什麼墮落和遭難,而是向前躍進和向上運動。也許我們規規矩矩留在艾希霍茲的人才名符其實是弱者和懦夫呢。」

我們將會看到,這一思想後來對克乃西特有極其重大的影響。

每次重逢音樂大師,對克乃西特都是大喜事。至多隔二、三個月,音樂大師就會來艾希霍茲指導音樂教學,常常住在一位與他友好的教師家,一住便是數日。有一回演出蒙特維爾梯①的晚禱曲,他甚至親自指揮了最後一次排練。最為重要的是他還著意培養有天分的音樂學生,克乃西特也屬於被他慈父般照顧的孩子之一。他常坐在練習室的鋼琴旁與克乃西特共度一個小時,或是講解一位他心愛的音樂家的作品,或是闡釋古老音樂理論中的某個典型實例。克乃西特後來回憶說:「同音樂大師一起合奏一首輪唱曲,或者聽他把一首構思不佳的作品來個荒誕轉換,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莊嚴肅穆或者愉快開心的經歷,時而讓人感動得熱淚盈眶,時而又讓人忍俊不禁。聽他講一個鐘點音樂課好似沐浴了一次又讓人按摩了一次。」

克乃西特在艾希霍茲學習的日期即將屆滿,他將與其他十二個程度相等的學生升到另一個學校,校長按照慣例向這批少年精英發表訓話,他再一次向這些畢業生講解了卡斯塔里的宗旨和規章,還以宗教團體的名義給他們描繪了今後的道路,他們都可能最終躍身於宗教團體最高當局之列。校長的講話是全校師生為歡送離校者而舉行的慶典活動的一部分,這批人一連數日受到老師和同學們貴賓般的款待。在接連幾天的活動中,天天都有籌備妥善的演出,這次演出的是十七世紀的一部巨型大合唱,連音樂大師也親臨傾聽。

校長講完話,大家向裝飾一新的餐廳走去時,克乃西特走到音樂大師身邊問道:「剛才校長對我們說,外邊的普通中等和高等學校與我們卡斯塔里學校全不相同。

他說那裡的學生們在自己的大學裡研讀『自由』專業。倘若我沒有聽錯的話,我想我們卡斯塔里學生全然不知道這個專業。我應該怎樣理解這問題?為什麼要稱為『自由』專業?為什麼卡斯塔里要把這一專業排除在外?「

音樂大師把年輕人拉向一旁,站停在一棵大杉樹下。一絲近似狡猾的微笑使他眼角產生了一道道細細的皺紋,他當時的回答是:「親愛的朋友,因為你姓克乃西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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