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 梅林聖林

梅林聖林是馬理隆的文化中心。它的建造是為了紀念那位巫師,他率領人民從活死人的黑暗世界來到這塊充滿生機的地方。如今這裡是一處藝術的寶庫。巫師的墓就在聖林中央,一環橡樹圍著墓地,耐心地在這裡守衛了好幾個世紀。一片青蔥草毯自橡樹腳下鋪開,一直延展到墳冢跟前。草地柔軟,適於踩踏,墓地周圍一片祥和平靜——可能是因為很少有人到這裡來。

橡樹圓環之外才是聖林的主要活動場所。絢麗的玫瑰圍籬開著虹彩般的各種顏色,在墓地周圍形成一個巨大的迷宮。迷宮中有一塊塊的小片空地,有畫家在繪畫、演員在表演、小丑在逗樂,還有一整天都持續不斷的音樂聲。迷宮本身很容易穿過——要是迷路了,只管從籬笆上飛過去就行了。不過這種行為被認為是「作弊」。高大的洋槐樹比圍籬高,每天都會被德魯伊改成絕妙的「路標」,指出離開迷宮的路,這是因為迷宮每天都會變動。到聖林來的樂趣之一就是走迷宮,樹木常常能提供「線索」。其實迷宮的出口總是指向墓地,這被認為是它的缺點。許多貴族曾對此向皇帝提出抗議——認為墓地過時、醜陋,而且令人沮喪。皇帝和德魯伊們討論過此事,但他們很頑固,不肯改變。因此了解這裡的訪客都不會去走迷宮。只有新來的,或不知道這回事的旅行者——比如莫西亞——才會順著它走到中心去。

農奴法師老遠就看到了橡樹環,被迷住了,它們讓他想起了森林邊緣的家鄉。靠近這些樹的時候,他看到了墓地,於是滿懷敬畏之情走進這神聖的圓環。莫西亞站在巫師的古墓邊,將手按上那塊由敬愛與悲思塑造成形的碑石。這是個很簡樸的墳墓,以白色的大理石搭建而成。大理石曾用魔法修飾過,不曾讓任何一絲雜色破壞碑石的純凈。它四尺高,六尺長,一眼看上去顯得平常又樸素。

年輕人肅穆地輕誦弔慰往生者的祈禱,將手撫過碑石。在聖林潮潤的空氣中,大理石的觸感如此溫暖,有某種深切的悲傷氣氛盤桓在石墓周圍,讓莫西亞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尋歡作樂的人會避開這個地方。

他意識到這是思鄉的悲傷,認出並確定了在他心裡不斷滋長的這種感覺。即使這位老巫師主動離開原來的世界,將人民帶到這個可以繁衍生息、不再受迫害的地方,他對這裡卻從來沒有歸屬感。

「他的肉身安葬在這裡。不知道他的精神居所是在哪裡?」莫西亞喃喃低語。

莫西亞走到石墓前方,手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摩挲,指尖下有種起伏不平的觸感。曾經有什麼東西刻在石面上。他慢慢繞著石墓走動,想借著日影看清究竟上面是什麼。走到對面時,他勉強能認出蝕刻在巨石上的字跡。以古代字母書寫的巫師之名,下面還有些他認不出來的東西。那麼……在那下面是什麼……

莫西亞倒吸一口氣。

他聽到一聲竊笑,回身看到辛金正站在他旁邊,臉上一副被逗樂的表情。「我說,親愛的小子,你還真能找地方。你目瞪口呆的傻樣真是完美無缺,還是對著最古怪的東西發愣。真想不出你怎麼會樂意窩在這個發霉的古董廢墟上,不過……」辛金輕蔑地瞧了一眼石墓。

「我沒發獃。」莫西亞生氣地咕噥道。「而且別那樣說這個地方!這話該受天譴。你知道關於這個的事嗎?」他指向石墓。

辛金聳了聳肩。「我知道的事太多,一件件都混在一起了。讓我想想。」

「為什麼上面有把劍?」莫西亞指著刻在巫師名字下的圖形。

「為什麼不該有?」辛金打了個呵欠。

「一件黑暗工藝造的武器,應該出現在一個巫師的墳墓上嗎?」莫西亞震驚地說著。「他並不是妖藝工匠,對吧?」

「艾敏的血啊,他們難道除了種馬鈴薯以外什麼都沒教過你嗎?」辛金哼道。「他當然不是妖藝工匠。是狄康杜克,最高階的巫術士。傳說他要求在這裡刻上一把劍。關於某個國王、某個魔法王國之類的,那裡所有的桌子都是圓的,人們都穿著鐵做的衣服跑去找什麼杯子碟子。」

「噢,看在——忘了這回事吧!」莫西亞氣憤地說。

「我說的是實話。」辛金傲慢地說道。「那些杯子碟子有宗教意義。他們一直想要找齊一套。得了,你想整天都悶悶不樂地站在這裡,還是一起去找點樂子?幻術師和塑形師正在大帳篷里練習。」

「我去。」莫西亞望向辛金指的方向。絢麗多彩的絲綢條幅自半空中懸下,在人群上面獵獵飛舞。他能聽到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誘人笑聲、驚詫敬畏的抽氣聲,還有掌聲。一想到很快就要看到的奇景,他的脈搏就加快了。然而,在他轉身要離開墓地時,突然湧上一陣痛苦和遺憾。這裡如此寧靜,如此祥和……

「不知道那個魔法王國發生了什麼事?」莫西亞喃喃低語,在準備離開時最後一次撫過溫暖的大理石。

「總是會有事情在魔法王國里發生。」辛金漫不經心地說著,從空中抽出他的橘色絲巾沾了沾鼻子。「某個人醒來,然後那人做的夢就必須結束。」

幻術師聚集的空地上,一群群人在色彩明快的絲緞下來來往往。莫西亞從沒想過能有那麼多人同時擠在一個地方,他站在入口處,被人群嚇住了。可是辛金像只羽毛艷麗的鳥兒一樣到處竄來竄去,他伸手拉住朋友的手臂,把莫西亞帶到場內,輕鬆穿越人群的模樣讓人吃驚。貼近這個人、旋過那個人,和另一個人擦身而過,辛金一邊往人群前面去,還能一邊悠哉地談笑風生。

「借過,老兄。那是你的腳嗎?我把它當成花椰菜了。你真該讓塞爾達拉處理一下那些腳趾……只是路過,別煩我們。你喜歡這身衣裳嗎?我叫它爛紅李子。對,我知道這不是本人一貫的水準,不過我的朋友和我應該微服出行。但願沒人注意到我們。理查洛公爵!讓我昏倒吧!進城來過節嗎?我做過那種事嗎?非常非常抱歉,老弟。肯定撞著你的手肘了。老實說酒漬會讓你土氣的袍子好看點,要是你不介意我說的話——好吧……如果你沒有幻聽,讓我過去。」辛金憑空抽出那條橘色絲巾。「我能讓你乾乾淨淨的,老兄,就跟你妻子的名聲一樣。啊,你居然喝這種擦不掉的廉價白蘭地是我的錯嗎?試著用檸檬水洗吧。公爵夫人的髮型簡直是奇景,對吧?啊,伯爵夫人!真迷人。這是你的特許護衛?我想我們沒見過。在下辛金,為您效勞。伯爵夫人的親戚?表哥?啊,當然啦,我早該知道的。你大概是我遇上的第十八個表哥了。我打賭,也是個能親嘴的表哥。我真羨慕伯爵夫人的大家族……你在胡扯吧,親愛的?我剛才還想著呢,伯爵夫人,真是碰巧,你所有的表親都是男的,都有六尺高,都有這麼漂亮的牙……」

人們轉過頭來,人們放聲大笑,指指點點,有些人飄得更高一些或更低一些好看個清楚,許多人湊過來聽這位愛挖苦人的年輕人話裡帶刺的品頭論足。跟在辛金後面艱難前行的莫西亞覺得自己在灼熱的尷尬和冰寒的恐懼之間擺盪不停。他拉住辛金的袖子是白費勁,辛金招呼兩位伯爵和一位侯爵夫人的時候,都脫開了他的手;他小聲提醒辛金應該「消失在人群中」也是白費勁,這隻會刺激辛金做出更過分的事——比如把衣服顏色變了五次「以甩掉追兵」。

莫西亞不安地四下張望,覺得隨時都會看到杜克錫司的黑袍出現。但一群群著花戴羽、飾滿珠寶的腦袋中,並沒有任何黑色兜帽忽然冒出來。也沒有合起的雙手朝這片歡聲笑語投下陰影。莫西亞漸漸地寬了心,甚至開始享受周圍的樂趣,以為那些嚇人的守望者覺得這樣歡樂的人群沒有看守的必要。

要是這位天真的農奴法師問過辛金的話,辛金肯定會告訴他:無處不在的杜克錫司也在這裡,小心謹慎,不為人知地在監視監聽著一切。只要有一絲波紋破壞節慶光彩誘人的緞面,他們眨眼間就會出現,瞬間將之抹除。三個大學生灌了太多香檳酒,開始唱起沒品的下流小調。一道黑影閃現,就像一片雲影掠過,然後幾個學生就消失了,睡倒在醉鄉。

一個劇團表演的節目略帶譏諷地提起皇帝,自以為無傷大雅,卻在中場時被清除掉了。手法熟練、動作迅速,觀眾毫無知覺地散去,以為這齣戲已經演完了。某個扒手被發現、處罰、釋放,整個過程乾脆利落,悄無聲息,那個倒霉鬼還以為一切全是場惡夢,只不過他的雙手現在被魔法變得比正常人大上五倍,這卻是極為殘酷的現實。

莫西亞對此一無所知,他什麼都沒看到,也不可能讓他發現或知道。人群的歡樂氣氛不可被驚擾。因此他有些忘形了,忘了自己樸素的衣著(辛金曾提議為他換裝,但莫西亞在看過自己身上變成玫瑰紅的絲綢褲子以後,堅決謝絕了),將自己融入了周圍的美景。他甚至打算或多或少把辛金也給忘掉。看來沒人能頂得住這個小鬍子青年的當場羞辱或是讓人丟臉的評論。他扯出了太多私密醜聞,像是撬出了藏在衣櫃中的骷髏,莫西亞覺得簡直能看到一堆骨頭在他身後翩然起舞。雖說不時會有某個貴族吹鬍子瞪眼或是俏臉煞白,但是諸位公卿爵爺、貴婦公主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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