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等待

對沙里昂而言,從沒有哪個早晨過得如此緩慢。他數著心跳,數著呼吸,數著沉重雙眼眨眼的次數熬時間。喬朗走後不久,一陣輕快的微風從街上刮進屋裡,觸媒聖徒推測是黑鎖手下一支分遣隊決定出發搜索他們失蹤的首領。眼下,熬過的每一秒鐘,沙里昂都等著聽到騷亂的動靜,好讓他知道巫術士的屍體已經被發現了。

觸媒聖徒除了等待之外束手無策。他的確羨慕喬朗能在熔爐旁工作,儘管在那裡心靈和肉體會覺得勞累,但卻能在讓人麻木的勞作中找到避難之所。看到辛金舒服地在床上躺成大字形,觸媒聖徒已到中年的身體上每一塊肌肉都渴望著休息,於是他打算遁入睡眠中。沙里昂躺到喬朗的床上,滿以為自己累得會迅速沉入夢鄉。但是他一滑出意識的邊界,就以為自己聽到了凡亞的聲音在召喚,結果他悚然驚起,一身冷汗,顫抖不已。

「凡亞今晚要再次聯繫我!」喬朗的歸來使他過於興奮,讓沙里昂剛才將這番危機拋到了腦後。現在他記起來了,原本拖著鉛鞋躑躅而行的分分秒秒,突然長出翅膀飛了起來。

沙里昂被鎖在牢房裡,因為缺食少眠而腦子輕飄飄,他所有的想法都圍著即將跟主教抗辯這一點打轉,就像一根掉進了漩渦的木棍。

「我不會交出喬朗!」他激動地自言自語。他下定了決心。就在觸媒聖徒預演著與凡亞的會談時,他漸漸無奈地發現自己在此事上可能沒有選擇餘地,除非凡亞能和傳說中的古代死靈術士一樣有辦法與死者交談,不然今天主教必然無法與黑鎖取得聯繫。凡亞會向沙里昂訊問巫術士的所在,而沙里昂知道自己沒有能力隱瞞真相。

「喬朗殺了巫術士,用創造自黑暗的兵刃殺了他,一把由我幫助創造的兵刃!」沙里昂聽到自己在招供。

這怎麼可能?凡亞主教會無法置信地質問。十七歲的年輕人和中年觸媒聖徒除掉了一位杜克錫司?這位強大的巫術士能從天空召來颶風,把人像片乾枯的秋葉一般碾碎。這位巫術士能往人身上注入烈焰毒藥,灼燒每一根神經,將之變成一團不停抽搐、扭動翻騰的血肉。你們除掉的是這樣的人嗎?

觸媒聖徒坐在喬朗的床邊,雙手緊張地一再握合又鬆開。「他想殺了喬朗,主教閣下!」沙里昂喃喃自語,排練著說詞。「您說過教會不寬容謀殺。黑鎖召我去給予他生命之力,要我汲取世界的魔法力充盈他的身體,讓他去做這樣骯髒的事!可我做不到,主教閣下!黑鎖是邪惡的,難道你沒看到嗎?我看到了,我以前就見過他殺戮,這錯了嗎?錯了嗎,主教閣下?試圖拯救另一個人的生命是錯的嗎?我絕沒有害死巫術士的意圖!」沙里昂搖著頭,低頭盯著自己破舊的鞋子。「我只是想……讓他無法害人。請相信我,主教閣下!我絕不是想讓任何像這樣的事發生……」

「誰拿著『愚者』牌?」辛金厲聲問道。這意料之外的聲響嚇得觸媒聖徒的心跳到了喉頭。沙里昂發著抖,憤怒地瞪向辛金。

辛金看來還在睡覺。他側翻過身,把硬邦邦的枕頭抱到胸前,臉貼在床墊上。「你拿著愚者嗎,聖徒?」他迷迷糊糊地問。「如果沒拿,你的國王肯定垮台……」

國王肯定垮台。對,毫無疑問。一旦凡亞發現他的探子死了,觸媒聖徒無論做什麼或說什麼,都不能阻止主教立即派出杜克錫司把喬朗帶回聖山。

「我在做什麼?」沙里昂抓緊床邊,手指掐進破舊的織物。「我在想什麼?喬朗死定了!他們找不到他!這就是凡亞必須有我或黑鎖幫忙的原因,他自己找不到這孩子。杜克錫司靠生命之力追蹤我們,靠我們身體里的魔法力追蹤!他們會找到我,但追不到活死人。或許他們找不到我,也就找不到喬朗。」

某個主意像一記狠拳打中了沙里昂。他興奮得發抖,站起身在狹小的牢房中踱步。他迅速通盤考量,找出是否有缺陷。沒有缺陷,行得通。他有信心,就像在母親膝頭上學會第一條數學算式一樣有信心。

每種作用力,都有反制或相應的作用力,先人們是如此教誨的。在一個散發著魔法的世界,必然也有一種力量在吸收它——黑暗之石。在鋼鐵戰爭時期,妖藝工匠們就發現了黑暗之石,他們曾用此鑄造具有強大力量的兵刃。妖藝工匠被擊敗後,他們的奇巧匠藝之道被定性為黑暗工藝。他們這類人被迫害、被流放,或是被迫隱居到就像沙里昂眼下所在的小小居住地。關於黑暗之石的知識沉陷在他們喧囂苛酷的生活中,沉陷在他們的求生掙扎中。它在記憶中湮沒,淪為僅存於儀式聖歌中的無意義詞句,淪為幾被忘卻的古書中無法辨識的字眼。

無法為人辨識,只除了喬朗。他找到了礦石,查明它的秘密,鑄成一把劍……

沙里昂慢慢將手探入喬朗的床墊下。他摸進破布卷,觸到長劍冰冷的金屬,因它陰邪的感覺而畏縮。但是他的雙手仍在繼續摸索,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個小皮袋。沙里昂把它從藏匿點拖出來,提在手裡,考慮著。那辦法行得通,可他有這個力量、有這個勇氣嗎?

他有選擇嗎?

他緩緩拉開綁著袋子的皮繩,裡面是三塊石頭,毫不起眼、樸陋無光,看起來非常像鐵礦石。

沙里昂遲疑地將袋子提在手上,專註入神地盯著袋裡的東西。

黑暗之石——這能保護他不讓凡亞找到!這一張牌能讓主教贏不了這一局!沙里昂把手伸進袋中,拿出一塊石頭。掌中的石頭握起來挺沉,而且有種奇異的溫暖感。他合攏手包住它,不知不覺將它按上心房。凡亞主教經由魔法與他聯繫,黑暗之石會吸收魔法力,就像一面盾牌,因此他對凡亞而言——就像一個活死人。

「我也可能變成活死人。」沙里昂喃喃低語,握住石頭貼緊身體。「這麼做驅使我行事於法外,將我驅離信仰、遠離故土;這麼做,我將與自己曾篤信的一切斷絕,拋棄自己的生活。之前那段生活中的一切將土崩瓦解,如同沙塵自指尖流逝,我將不得不再次重新探索世界。這世界將迥然不同,冷酷無情,令人恐懼。這世界將沒有信仰,沒有令人歡欣的解答,一個死亡的世界……」

沙里昂抽緊皮繩,束上袋口,把它再次放回藏匿點。但他留了一塊石頭扣在手裡,緊緊握著。決心一下定,他就迅速開始行動,以一流數學家的方式在心裡羅列起計畫與設想,條理清晰明澈。

「我得去熔爐。我得去告訴喬朗,讓他相信我們有危險。我們要逃走,去化外之地,等到杜克錫司趕來這裡時,我們已經走得遠遠了。」

沙里昂握緊手中的石頭,把水潑到臉上,拎起斗篷甩到肩上,也將所有的迷惘與偏見甩在身後。他回望一眼仍在熟睡的辛金,輕輕拍打監牢的窗欄,喚來了一個守衛。

「你想幹嘛,聖徒?」

「你們今早沒有收到關於我的命令嗎?」沙里昂咧出一個自以為溫順無辜的微笑,可惜看上去更像是齜牙咧嘴死掉的負鼠。

「沒有。」守衛嚇人地大吼。

「我……呃……熔爐那邊今天需要我在場。」沙里昂大聲吸了口氣。「鐵匠正著手完成一樁艱巨的任務,要我給他灌注生命之力。」

「我不知道有這回事。」守衛猶疑不決。「我們的命令是把你關起來看牢。」

「但那肯定是昨晚的命令。」沙里昂說。「你們沒有……呃……在今天接到新的命令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守衛咕噥著,不安地望了眼山上的屋子。沙里昂順著守衛的目光看去,見到黑鎖的一隊手下在屋門外聚成一小團黑色。他真希望自己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想你可以去。」守衛最後說。「但我得押你去。」

「那是當然。」沙里昂壓下欣慰的嘆息聲。

「那個白痴還在?」守衛往監牢里探頭張望。

「誰?哦,辛金。」觸媒聖徒點了點頭。

守衛從窗欄間看到那個年輕人伸躺在床上,把嘴張得老大,鼾聲在街上都能聽到。就在此時,他發出一記特別誇張的鼾聲,響得幾乎能把自己從床上吹起來。

「真可惜他沒被噎著。」守衛打開門,把觸媒聖徒放出來,接著狠狠摔門關上。「過來,祭司。」說完,兩人就動身了。

他們穿過的村莊街道兩邊都是磚砌房屋——沙里昂看到這些屋子時還是免不了要打冷顫,這些屋子竟全靠人類的雙手和工具砌成,而不是由魔法驅使元素塑形而成——就在此時,觸媒聖徒察覺不安的情緒正在人群中滋長。很多人已經不再假裝幹活,而是圍成一個個小圈子彼此竊竊私語,憤怒地盯向帶著一臉輕蔑從旁邊經過的守衛。

「哼,等著吧。」守衛一邊嘀咕一邊對他們怒目相向。「我們很快就會好好地照顧你們。」但沙里昂發現黑鎖這個手下說這話時,聲音壓得很低。顯然,他既緊張又害怕。

沙里昂不怪他。五年前,那個叫黑鎖的人出現在妖藝工匠的村莊,這位巫術士自稱叛離了強大的杜克錫司一派,輕易地就從安頓手裡奪取了控制權,而本來安頓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