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選三張牌

在晚秋時某個晴朗暖和的一天,妖藝工匠村莊里大多數的男人及少年們騎馬外出,去索求他們認為整個世界虧欠他們的東西。安頓注視著他們離去,眼神中滿藏著累積數百年的哀傷,他盡自己所能試著去阻止,但卻失敗了。他們必須得學到教訓。他如此想著。老人只希望這個教訓並非太慘痛,或者代價慘烈。

旅程的前幾天天氣總是陽光普照、萬里無雲。白天時刻溫暖宜人,夜晚時的冷冽涼爽則暗示著即將到來的冬天。黑鎖的隊伍成員們無憂無慮、興高采烈,特別是年輕人,他們享受著從熔爐、磨坊、礦坑以及砌磚等種種苦役中解脫出來的休息時間。這群人由放蕩的辛金領軍,他又再度為了這個場合而穿上了他的林場巡守員服裝(「我把這種顏色稱之為爛泥配堆肥。」)年輕人們大笑著,互相拿彼此騎乘村中馴養的粗毛半野生馬時的醜態開玩笑,或是取笑對方。夜晚時分,他們圍繞著熾烈的火焰說故事,或和較年長的人玩一些益智遊戲。他們拿冬天的糧食配給來下注,卻輸得一塌糊塗;看來一直得等到春天到來,他們才能再吃到東西。

即便總是孤僻的喬朗也因這些改變而心情好了許多,莫西亞因為他在惡作劇或是開玩笑之餘願意和自己說話而嚇了一大跳。但就在此時,莫西亞突然想到,這或許跟喬朗再度從他某次的黑暗詛咒中走出來有關。

然而隨著第二個星期的到來,騎馬的樂趣蕩然無存,寒冷的雨水從枯黃的葉片上掉落,浸濕了斗篷,並沿著背部流下。雨滴柔和的撲通聲和馬蹄的踢踏聲合成了一種單調的旋律。大雨不停,連續下了好幾天,黑鎖命令他們再也不能生火;眾人現在已經踏入半人馬的領地中,值崗守衛人數也因此加倍,這意味著許多人將僅能有半個晚上的睡眠。每個人都凄慘不已、抱怨連連,但莫西亞卻不能不注意到其中一個人似乎比其他人都還要來得悲慘。

很顯然地,喬朗也注意到了。莫西亞無時無刻都能看到喬朗黑色眼瞳里的朦朧快意,以及嘴唇上幾乎露出來的一抹微笑。順著喬朗的目光,莫西亞注意到他正看著騎馬走在他們面前,雙肩低垂的觸媒聖徒。觸媒聖徒在馬背上看來實在是可悲至極。在前幾天,他因為驚嚇而全身僵硬,現在則只是單純身體僵硬而已;他全身的每一根骨頭和每一塊肌肉都酸痛不已。很顯然,僅僅坐在馬鞍上就是一件痛苦異常的事了。

「我還真同情那個人。」莫西亞在他們北向旅程的第二個星期這麼說道。他、喬朗、辛金三人全身冰冷濕透,一起騎馬走在一條寬度足以讓一團騎兵隊六騎並列馳騁的連綿路徑上。這條路徑是巨人開拓出來的。黑鎖這麼說道,並警告所有人提高警覺。

「什麼人?」喬朗問道。他一直在聽辛金詳加闡述西郡公爵是如何僱用整個塑石公會的所有成員,以及六位觸媒聖徒來完成重建他在馬理隆的宏偉住處,將整棟建築從水晶,轉換成帶有綠色條紋斑點的薔薇色大理石。

「宮廷里的人根本無法討論其他事,這簡直是聞所未聞,你想想,大理石!這看起來實在是很……無聊沉悶……」辛金說道。

「那個觸媒聖徒。他叫什麼名字?我還真同情他。」莫西亞說道。

「沙里昂?」辛金看來有點困惑。「不好意思,親愛的小子,但他跟薔薇大理石有什麼關係?」

「一點關係都沒有。」莫西亞回答道。「我只是看到喬朗臉上的表情,他看起來似乎正在享受那個可憐人的痛苦。」

「他是個觸媒聖徒。」喬朗唐突地回答。「還有你說錯了,他怎麼樣都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嗯哼。」莫西亞咕噥了一聲,當他們注視著那個穿著綠色長袍的背影時,他看見喬朗漆黑的雙眼變得更暗沉了。

「你知道嗎,他是從你們那個村莊來的。」辛金解釋道,他倚靠在馬頸上說著悄悄話,音量卻大到足以讓隊伍中的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小聲一點!他會聽到我們的。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是從我們那個村莊來的?」莫西亞震驚地問道。「為什麼你之前沒提過這件事?他或許認識我的父母!」

「我確定我說了什麼。」辛金忿忿不平地抗議道。「當我跟你說到他是來找喬朗的時候——」

「噓!」莫西亞噓聲。「那全是胡扯!」年輕人咬住嘴唇,渴望地注視著觸媒聖徒。「不知道我的父母怎麼樣了?都過了這麼久……」

「喔,想去就去!去跟他說話呀!」喬朗吼道,漆黑的眉毛糾結起來,在臉上形成一道又深又直的線條。

「沒錯,過去跟那個老小子聊聊。」辛金不感興趣地說道。「真的,以觸媒聖徒們的標準來說,他還不算壞,而且我沒有理由愛他們比愛你還要多。我那黑暗陰沉的朋友,我有沒有跟你提過他們偷走了我的弟弟?小奈特。可憐的小鬼,沒能通過測試,我們把他藏起來,一直到他五歲為止,但他們還是找到他。一個鄰居告的密,全都是因為嫉妒我的母親,你也知道,奈特最喜歡我了,當他們將他拖出去的時候,小東西還緊緊抓著我。」

兩顆淚珠淌過辛金的臉頰,流進了鬍髭,莫西亞惱怒地重重嘆了一口氣。

「我受夠了!」辛金吸著鼻子說道。「嘲笑我的痛苦、看輕我的悲傷,請恕我失陪一下。」他喃喃說道,更多的淚珠夾雜著雨水淌下臉頰。「我要私下哀悼去了,你們兩個繼續吧。不,你們別試著讓我感覺好一點,連一點點都沒辦法……」辛金毫無意義地含糊咕噥著,突然調轉馬頭離開了路徑,往隊伍遠端賓士而去。

「嘲笑他的痛苦!他到底有多少個兄弟慘遭不測?」莫西亞厭惡地哼了一聲,回頭看著辛金一邊擦拭眼淚,一邊粗魯地批判著黑鎖的一位手下。「先別提他那眾多被貴族抓走或是被半人馬拖去的姊妹們,也別把那位因為迷戀巨人而蹺家的妹妹算進去,還有一個以為自己是天鵝,結果淹死在噴水池裡面的阿姨。還有他媽媽,五次死於不同的罕見疾病,有一次甚至因為杜克錫司以召喚皇帝猥褻幻影的理由逮捕他父親時心碎而死,這些全發生在一個躺在馬理隆下水道流出來的玫瑰花瓣籃子里的孤兒身上。他根本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撒謊精!我不懂為什麼你還能忍受他!」

「因為他是個很有意思的撒謊精。」喬朗聳聳肩回答道。「這讓他與眾不同。」

「與眾不同?」

「和你們其他人比起來。」喬朗說道,從他濃密漆黑的雙眉底下凝視著莫西亞。「你怎麼不去跟你的觸媒聖徒說說話。」他冷酷地建議道,莫西亞的臉因憤怒而漲紅起來。「如果我聽到的是真的,他除了因為馬鞍而產生的疼痛之外,還受到了其他更嚴厲的懲罰。」

腳跟用力踢了一下馬腹,他馳騁向前,看也不看地騎過觸媒聖徒身邊。馬蹄揚起泥濘,莫西亞看見觸媒聖徒抬起頭來注視著年輕人的背影。年輕人又黑又長的頭髮在髮帶的束縛中自由地飛揚著,並如全身羽毛濕透的鳥兒般在雨中閃閃發亮。

「為什麼我能忍受你呢?」莫西亞喃喃自語,凝視著他朋友的背影。「憐憫?你一定會因此而恨我的,但在某方面來說,卻一點也沒錯。我能了解你為什麼不相信任何人,你所承受的傷疤不只是胸口上的那一道而已。可是有一天,我的朋友,比起當你發現自己犯下過錯後所得到的痛苦來說,這些傷疤根本就不算什麼!不算什麼!」

莫西亞搖搖頭,策馬向前,直到自己和觸媒聖徒並駕齊驅。

「抱歉打擾你的沉思,神父。」年輕人遲疑地說道。「請問我是否可以——可以陪伴你一會兒?」

沙里昂害怕地抬起頭,他的表情變得十分緊張,接著看清楚說話的原來只是個年輕人。他看來放鬆了一點。「可以,事實上我很高興你能陪我一會兒。」

「你——你不會是在禱告還是什麼的吧,神父?」莫西亞有些困惑地問道。「我可以不來打攪你,如果你——」

「不,我沒有在禱告。」沙里昂露出蒼白的笑容。「最近我很少禱告了。」他低聲補充說道,顫抖著望了四周的荒野一眼。「我習慣在聖山上的長廊中尋求艾敏的慰藉,而不是在這裡,我可不認為祂住在這裡。」

莫西亞不懂沙里昂的話,但眼見有機會打開話匣子,他立刻說道:「我的父親有時也會這樣說,他說艾敏總是和富人們用餐,並將殘渣扔給窮人。祂根本不關心我們,所以我們必須靠自己的榮譽和正直來撐過這一生。當我們死去,這些將會是我們所留下最重要的東西。」

「雅各司是個很有智慧的人。」沙里昂說道,他專註地看著莫西亞。「我認識他,你是莫西亞,對不對?」

「是的。」年輕人臉紅。「我知道你認識他,這就是為什麼我會過來,也就是說,我之前不知情,不然我會早一點過來,我的意思是辛金剛剛才告訴我——」

「我了解。」沙里昂沉重地點頭。「我早該過來看看你的,我帶來了你父母親的口信。可是……我最近身體不太舒服。」輪到觸媒聖徒不自在地臉紅了起來,臉孔因痛苦而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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