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 實驗

夜晚如河流中的黑水一般流入村莊中。它和緩的流水淹沒了恐懼及憂傷,躡手躡足地圍繞著磚房。影子越來越濃密,因為今晚是個多雲、無月光的夜晚,村中的燈火一個接著一個被浮起的黑暗給吞沒,幾乎所有的人均放任自己被睡眠捲走,沉入夢境黑暗的深沉中。

但當夜色正濃時,當寂靜的睡眠流水正深濃時,熔爐里仍然閃著紅色的燈光,這至少將一個人的睡眠及夢境完全燃燒殆盡。

黑色的捲髮閃耀著火光,在棕色的眼眸中忽隱忽現,敲打在一張既不嚴肅也不憤怒,但卻只有專註及渴望的臉頰上。在熔爐的火焰中,喬朗用坩堝加熱先前儘可能研磨成細粉末的鐵礦石,一個匕首的鑄模置放在年輕人的身旁,但他卻不將熔鐵倒進去,他反而將另一個坩堝從火中取出。這裡面所盛裝的融化液體在外觀上看來像是鋼鐵一樣,除了它詭異的白紫色外觀。

喬朗若有所思地看著第二個坩堝,他的表情沮喪,兩道濃密的黑色眉毛皺起。

「只要我能夠知道它們是什麼意思。」他喃喃自語。「如果我能夠懂的話!」他閉上眼睛,回想起書頁上古老的筆跡。他能看到所有的文字,他能看到筆跡的形狀、書寫習慣、個人風格,事實上,他太常埋首苦讀書頁上的內容,但這一點幫助都沒有。他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浮現這些詭異符號,裡面所傳達的意思,對他而言可能全是另外一種語言。

終於,非常不滿地聳肩並搖搖頭,喬朗將第二個坩堝的內容物倒進第一個坩堝里。他注視著熾熱的液體流入燃燒的熔鐵池裡,繼續傾倒著,直到鐵的分量幾乎加倍為止。接著他停了下來,注視著混合物,再度聳肩,再倒了一點——只因為他覺得這麼做是對的。喬朗小心地將第二個坩堝放到一旁,攪拌著融化的混合物,挑剔的眼神檢視著。他沒看到任何不尋常的跡象,這到底是好還是壞?他不知道,再度沮喪地搖搖頭,並將合金倒入匕首鑄模里。

書本里這麼提到過,和所需的數小時冷卻時間來相比較,這樣冷卻得太快了,但不管怎樣對喬朗來說還不夠快。他的手指蠢蠢欲動,想儘快打破鑄模,並看看自己剛剛創造的物品。為了讓自己不再胡思亂想,他拿起第二個坩堝,並將它放回原來的藏放地點:在鍛冶場里常見的一堆被遺棄、壞掉的工具和其他廢物中。完成這件事後,他走到洞口前,透過粗糙的木頭門縫隙向外看去。村莊中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沉睡中。喬朗滿意地點頭,回到熔爐前。一切都已準備好了,他的手因期待而顫抖,他將固定住鑄模的木板打開,接著打破了鑄模。

以它即將成為的武器來說,在裡面的物體僅有最粗糙的相似處。他用火鉗將它舉起,把物體插入熔爐的火焰中加熱,直到它閃耀著火紅的光芒。就如同書本里所指示的一樣,將匕首帶到鐵砧上,舉起他的鐵鎚,接著用熟練的手法擊打著。他將它敲打成形。他匆忙行事,對武器的結構型態並不十分挑剔,因為這只不過是個實驗。接下來是關鍵時刻,而且他非常渴切想進行下一步。終於,在衡量過以自己的需求而言,這匕首品質算是不錯之後,他將它再度用火鉗舉起。他深吸一口氣,接著將熾熱的武器插進一桶水裡。

水蒸氣如雲霧般翻滾,一時之間他看不到任何東西,但除了熾熱火紅的鐵在水中發出的嘶嘶聲外,還傳來了另外一種尖銳的斷裂聲。喬朗濃密的雙眉糾結在一起,不耐煩地揮舞著手趕去煙霧。他將武器從水裡拉出來,拉上來的只是一件斷裂的殘骸。他咒罵著將殘骸丟到垃圾堆里,正打算將自己製造出來一堆沒用的合金倒掉時,一陣從頸部傳來的針刺般疼痛讓他迅速的轉身。

「你工作到很晚,喬朗。」黑鎖說道。巫術士的臉隨著他踏入熔爐的火光而變得清晰可見。他的雙手依執法官的標準姿勢在胸前合十,除此之外,整個人幾乎成為閃爍著紅光的熔爐前露出的一片黑夜。他的黑袍吸收了光線,甚至是火焰的溫暖。

「這是我的懲罰。」喬朗冷靜地說道,他在事前已經演練過這類突髮狀況。「我今天工作的時候太粗心,師傅命令我留下來,直到我完成這把匕首。」

「看來或許你今天會一整晚待在這裡。」巫術士說道,冰冷的眼神掠過廢物堆。

喬朗聳聳肩,怨恨及憤怒的皺紋湧上他的臉孔,就像倒進鑄模裡面的熔鐵一樣多。「如果不讓我繼續我的工作,我真的會一整晚待在這裡。」他綳著臉說著,並繞道前去鼓動風箱。他故意轉身背對著巫術士,幾乎——但卻沒有用肩膀將穿著黑袍的男人撞到一旁去。

一條細微的皺紋出現在黑鎖平滑的前額上。他雙唇緊緊抿著,聲音里卻沒有絲毫的惱怒及氣憤。「我知道你宣稱自己出生自貴族血統。」

喬朗正在工作並咕噥著,根本不打算回答,似乎一點都不覺得意外或是困窘。黑鎖移動到年輕人的面前好看清楚他的臉。

「你認識字。」

一剎那間,喬朗停下工作,卻又幾乎立即繼續他的工作,他背上及手臂的肌肉隨著操縱機器,將風吹進熔爐中的煤礦而用力鼓動隆起。

「我聽說你一直有在讀書。」

或許喬朗聾了,他手臂不停、有節奏地繼續動著。黑髮往前落下,遮蓋住他的臉。

「無知者學到了一點點的知識,就好比是小孩手裡拿了一把匕首一樣,喬朗,他或許會因此傷得很嚴重。」黑鎖繼續說道。「我還以為你在犯下謀殺罪行時就早已學到了教訓。」

從糾結的長髮間隙中看著黑鎖,喬朗露出只有那對黑暗、燃燒著火焰的眼睛才能看到的微笑。「我卻以為你能夠從那件事裡面學到一點教訓。」他說道。

「你知道嗎?你正在威脅我。」從他冷靜平穩的聲音聽來,黑鎖或許是在談論天氣而已。「一個揮舞著匕首的孩子,你一定會被它鋒利的刀刃給割傷,喬朗。」巫術士喃喃說道。「你真的會,如果不是你——」黑鎖肩膀聳起。「——那一定會是其他人。你的朋友……叫什麼名字的……莫西亞?他認識字嗎?」

喬朗臉色陰鬱,規律的風箱鼓動聲變慢了一些。「不。」他回答道。「這不關他的事。」

「我可不這麼想。」黑鎖和藹地說道。「你跟我是全村唯一認識字的兩個人,喬朗,而我卻覺得對我們來說一個已經算是太多了。不過我對這點也沒什麼辦法,除了把你腦袋裡的眼珠子融化掉之外。」

巫術士的雙手終於移動了一下,他張開雙手,舉起來輕輕撫弄著上唇的細小金色鬍髭。喬朗停下工作,雙手仍抓著風箱的把手,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火焰。

黑鎖靠近。「毀掉那些書還真的會讓我難過。」

喬朗激動了起來。「老頭子絕對不會告訴你它們在哪裡的。」

「他會的。」黑鎖微笑說道。「在不久之後,再過不久他會找事情來向我報告。我之前之所以沒有逼迫他,只是因為這並不值得惹惱一堆人揭竿起義而已。如果我不得不改變我的處事方針,那將會很遺憾,特別是我現在有了魔法。」喬朗的臉頰漲紅,在灼熱煤炭的光線下看起來像是在燃燒。「你沒必要這麼做。」他喃喃說道。

「很好。」黑鎖雙手再度合十。「你知道的,我們杜克錫司對這些書也是有一點了解,對整個世界來說,書裡面寫的一些東西還是讓它們永遠消逝比較好。」巫術士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喬朗,喬朗仍站在原處凝視著火焰。

「你讓我想起了自己,年輕人。」黑鎖說道。「而這讓我很緊張,我跟你一樣也痛恨當權者,相信自己超越他們——」他原本晦暗的聲音中摻雜了一絲挖苦的意味。「——雖然我並非出身貴族血統,為了擺脫那些我認為在迫害我的人,我就像你一樣,完全沒有罪惡感、沒有自責地犯下了謀殺罪。你喜歡權力的感覺,是不是?而現在你渴望更多的權力。沒錯,我看得出來,我感覺到你的熱切渴望,我看著你在過去的這一年裡學習如何操縱其他人、如何利用他們,讓他們去做你想要的事。你就是這樣讓老頭子把書拿給你看的,對不對?」

喬朗沒有回答,也沒有將視線從火焰中拉回,但他左手緊緊握拳。

黑鎖微笑,他的微笑在火光中顯得很黑暗。「我在你之前已見過世面,喬朗,再過不久,你就會學到如何處理這種讓你著迷不已的強烈慾望。但你還是個孩子,我在跟你一樣年輕時犯下了第一樁魯莽行為,也因為這樣而來到這裡。儘管如此,你我之間還是有一點不同的地方,喬朗。我想取代的那個人並沒有察覺到我的野心,他對我放鬆了戒備。」巫術士打開手掌,將一隻手放在喬朗的手臂上。即使在熔爐的溫暖之下,喬朗仍因寒徹入骨的碰觸而顫抖著。「我會提高警覺的,喬朗,而且我絕對不會對你放鬆戒備。」

「你為什麼不幹脆殺了我。」喬朗冷笑說道。「手腳最好利落一點。」

「有何不可。」黑鎖重複說道。「現在你對我而言沒什麼用處,雖然等你老一點之後或許用處較大。至於你是不是能夠活到那時候,則完全得看你自己跟那些對你感興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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