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 迷失

「那是什麼聲音?」雅各司從熟睡中驚醒,在床上坐起來,四顧著黑漆漆的小屋,搜尋吵醒他的吵鬧聲來源。

聲音又來了,一陣膽小怯懦的敲擊聲。

「好像有人在門外。」他的妻子低語道,在他身邊坐起,她的手緊抓住他的手臂。「或許是莫西亞!」

「嗯哼。」農奴法師哼了一聲,將被子推到旁邊,乘著魔法之翼輕鬆地飄浮過地板,輕柔的命令語氣打開了門上的封印咒語,法師小心翼翼地探出頭。

「沙里昂神父!」他驚訝地說道。

「我——我很抱歉吵醒了你。」觸媒聖徒囁囁然說道。「我是否能再打攪你一下,讓我先進去?情況非常危急,我必須跟你談談!」他用絕望的語氣補充道,乞求的目光盯著莫西亞的父親。

「當然,當然,神父。」雅各司說道。他後退關上門,觸媒聖徒踏進屋子,高瘦的綠袍身影在初升天空的滿月月光下乍現了一會兒。月光照在雅各司的臉上,他和飽受驚嚇的妻子相互交換眼神。她坐在床上,手抓著毛毯遮蓋住胸口,接著他關上門。月光消逝不見,房間里一片黑暗,然而在法師的一聲令下,構築成屋頂的樹枝之間立刻發出溫暖的光芒。

「拜託你,把光熄掉!」沙里昂說道。他退縮在光線底下,甚至害怕地望向窗外。

雅各司滿頭霧水,照他的話熄卻了光芒。房間內再度黑暗一片,從床上傳來的窸窣聲暗示著他的妻子已經起身。

「你想要喝點……什麼,神父?」她遲疑地說道。「一……一杯茶?」一個人還能對一位半夜前來造訪的觸媒聖徒說些什麼呢,特別是當他看起來像是正被惡魔糾纏追捕?

「不——不用了,謝謝你。」沙里昂回答道。「我……」他開口,但卻只清了清喉嚨,沉默不語。

三人站在黑暗中,聆聽著彼此的呼吸聲,接著又是一陣窸窣聲,然後是雅各司在妻子用手肘撞了他的肋骨一下後所發出的咕噥呻吟聲。

「那麼有什麼事是我們能夠為你做的,神父?」

「有。」沙里昂深吸一口氣,開始說道:「我的意思是,希望如此。我現在——呃——情況很危急,你也知道的,然後——有人跟我說——我的意思是我聽說——你有——你或許有辦法可以——」說到這裡,他突然詞窮,原先細心準備好的台詞突然完全從他腦袋中飛逝無蹤。觸媒聖徒企盼著它們能夠重返故鄉,只得緊緊攀附在自己還記得的一個字上。「情況危急,你知道的,所以……」可是這一點用也沒有,沙里昂放棄掙扎。「我需要你的幫助。」他終於說出口,坦白一切。「我要去化外之地。」

如果皇帝出現在他的小屋裡,並說他要去化外之地一趟,雅各司或許也不會像這樣震驚。月光躡手躡腳地從窗外照進,照耀在這位禿頭的中年觸媒聖徒上,他駝著背站在小木屋當中,手裡緊抓著一個小行囊。雅各司了解到裡面一定裝著他在塵世中所有的一切個人物品。他的妻子發出一陣聲響,聽來令人不禁懷疑是一陣忍住的緊張傻笑聲。她的丈夫指責她似的咳嗽了一下,接著嚴厲地說道:「我想我們得喝點茶,女人。你最好坐下,神父。」

沙里昂搖頭,望向窗外。「我——我必須得離開,趁月亮仍然當空時……」

「還要再過一段時間月亮才會西沉。」雅各司自得地說道,頹然坐在椅子上,望著妻子在火爐上點起火準備泡茶。「那麼,沙里昂神父——」法師嚴厲地盯著觸媒聖徒,就好像正看著他十幾歲的兒子。「——你到底在胡扯些什麼?要去化外之地?」

「我一定要去,我的情況危急。」沙里昂回答道。他坐了下來,仍然將裝著個人物品的小皮囊緊緊摟在懷裡。然而當他坐在農奴法師簡陋小桌對面的另一端時,確實看起來像是身處危境之中。「拜託別試著阻止我或是問我任何問題,只要提供我所需要的協助並讓我離開,我會沒事的。畢竟我們的性命全賴艾敏的庇佑——」

「神父。」雅各司插嘴。「我知道在你們教會裡面,被送到農莊算是一種懲罰。這樣說吧,我並不知道你犯了什麼罪,我也不想知道。」他舉起手,以為沙里昂可能有話要說。「可是不管那是什麼,我很確定為了這點把你的性命白白丟掉可是一點都不划算。陪我們一起待在這裡,做好你份內的事。」

沙里昂只是搖頭。

雅各司盯著他瞧了好一會兒,皺起眉毛,他在椅子上動了一下,看起來很不舒服。「我——我現在要跟你談論的事並不是我該說的,神父。你的神和我已經有著某種互利的關係,我們倆都對彼此要求不高。我從不曾感覺祂跟我很接近,祂也是一樣,而我猜想這是祂想要的,至少這是托本神父所猜想的。但是你不一樣,神父。你之前所說的一些事情讓我開始思索。當你說到我們全賴艾敏的庇佑,我幾乎能相信你也把我包括在裡面,而不是只有你自己跟主教而已。」

沙里昂非常意外,他瞪著眼前的人,內心感到羞愧,他完全不曾料想到這點。他突然想到當自己說到「我們全賴艾敏的庇佑」這句話時,並不真的相信自己,要不然,為什麼會對要冒險進入荒野之中如此害怕恐懼?幸好我要去。他苦澀地想著。很顯然地,我現在變成了一個偽君子。

看見沙里昂沉默下來,很顯然正在沉思,雅各司誤以為觸媒聖徒在重新考慮。「陪我們一起留在這裡,神父。」農奴法師溫和地苦勸。「這裡的生活不是很好,可也不算太糟。外面還有很多更糟糕的,相信我。」雅各司的聲音逐漸低沉。「只要往那裡去——」他往窗外點頭。「——你就知道了。」

沙里昂低頭,肩膀聳起,蒼白的臉孔上滿是恐懼。

「我知道了。」雅各司頓了一下後說道。「所以說你一定得去,是嗎?我說的話對你來講只是老生常談,是嗎?神父,你在自己的心裡也早就聽見這些話了,是某人或是某件事讓你不得不如此。」

「是的。」沙里昂平靜地說道。「別再問我了。我是個很糟糕的撒謊者。」

兩人不發一語,直到雅各司的妻子讓茶飄浮到桌上,飄浮著的茶自動倒進用打磨過的獸角所做的茶杯里。她坐在丈夫身旁,緊緊握住他的手。

「是因為我們的兒子嗎?」她用驚恐的語氣詢問道。

沙里昂抬起頭,看著他們,蒼白的臉孔在月色下扭曲起來。「不是。」他輕聲說道,接著看到她準備開口說話,他搖搖頭。「我們只是做我們該做的事而已。」

「可是,神父。」雅各司說道。「我們該做,或是說必須做我們適合做的事!恕我直言,沙里昂神父,可是我見過你在農田裡的情況。就算你要外出,也應該是出現在某位皇族女士的玫瑰涼亭裡面!你走不到十步路就一定會在石頭上絆倒!你第一天來到這裡的時候,太陽可把你給曬慘了,我們只得將你放在小河裡躺著,好讓你清醒過來。你幾乎被烤焦了,還有你看到自己的影子會嚇得跳起來,更別提那次蝗蟲飛到你臉上,我這輩子從來沒看過有人跑得跟你一樣快。」

沙里昂嘆口氣,點點頭,但卻沒有回答。

「你已經不再是年輕人了,神父。」雅各司的妻子親切地說道,她因為觸媒聖徒臉上的恐懼及絕望而心軟起來,她伸出手放在桌上沙里昂顫抖不已的手上面。「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的,你何不先喝完你的茶,然後回到你的床上去,我們會跟托本神父談談……」

「沒有其他方法了,我向你保證。」沙里昂輕聲說道,即使他的臉上布滿恐懼,神情仍莊嚴平和。「謝謝你的好意跟……跟你的關心,我——我沒料到這點。」他站起身,碰也沒碰他的茶,面對著他們。「現在我必須懇求你們給予我需要的幫助,我知道你們跟外界的人有接觸。我不是要求你們說出他們的名字,你們只要告訴我該去哪兒、該怎麼做才能找到他們。」

雅各司猶疑不決地看著妻子,她也沒碰她的那杯茶,僅注視著火爐中的煤炭。他捏捏她的手,她目光不轉地點點頭,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的聲音。雅各司頭髮凌亂,抓抓自己的下巴之後終於開口:「好吧,神父,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不過這根本等於我親手將一個人送上來世之境!我竟然真的要這麼做!」

「我了解,還有我真的很感激你的幫助。」沙里昂說道,這個人的痛苦很真誠地打動了他。

「你是個仁慈溫厚的人。」雅各司的妻子突然說道,依然盯著火爐。「我注意到當你看著我們的時候,你的眼神里有某樣東西告訴我,對你而言,我們不是動物而是人,如果——如果你看到我的兒子——」

她語不成聲,默默地啜泣起來。

「你最好準備出發了,神父。」雅各司僵硬地說道。「月亮幾乎快升到樹梢頂,而你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如果你在月亮西沉前還沒到達河邊。」他嚴肅地補充了一句。「坐下來等天亮,別在黑暗中到處亂撞亂跑,你一定會跌落懸崖的。」

「是的。」沙里昂試著想說什麼,又深吸了一口氣,顫抖的手理平自己長袍上的皺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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