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 辛金

在營地里最大最好的磚房裡,黑鎖坐在書桌前全神貫注地埋首工作。透過開啟的窗戶,明亮的晨曦照耀在巫術士手掌下某本打開的帳簿上。空氣溫暖和煦,夾雜了愜意的夏末氣味,伴隨著陽光帶來了樹叢的窸窣聲、低低的說話聲、孩子們在玩耍時偶爾發出的尖叫聲,以及屋外懶洋洋的打手們粗啞低沉的笑聲。還有那在日常生活跟四季交織聲音里顯得忽大忽小,時時刻刻從熔爐傳出的聲音,敲擊聲有節奏地鏗鏘作響,有如敲鐘。

黑鎖雖然注意著這一切,卻仍能超然物外,但只要這些聲音有任何一點細微的變化,如風向的改變、孩子們的打鬥聲,或是某人壓低音量的說話聲都會讓黑鎖的耳朵如貓般豎起。如果熔爐的聲音中斷,他會抬起頭,以輕柔的語氣派遣他的一位手下去找出原因。這是杜克錫司支派的執法官接受訓練的目的,讓他們能夠察覺到四周圍發生的所有事情,讓他們能控制一切,但仍保持著自身思緒的超然物外。雖然黑鎖對發生在巫教中的大小事物瞭若指掌、掌控一切,但除非是帶領手下靜悄悄地外出殺人劫掠,或是踏上最近才開始的北方之旅,否則他很少離開住所。

黑鎖剛從薩拉肯回來。他在那裡的談判非常成功,而現在正在帳簿上記帳。他工作迅速確實,鮮少犯下任何錯誤。他以乾淨整齊的筆跡寫下一筆筆的數字,四周的一切全都排列得乾淨整齊;從他的傢具到一頭金髮,從他的思緒到他修剪整齊的金色鬍髭,所有的一切全都是乾淨、整齊、冷靜、合適、精確的。

敲門聲並沒有打斷黑鎖的工作。雖然早已察覺到手下的接近,這位前執法官並未停下他的工作,也沒有說話。杜克錫司支派的執法官沉默寡言,他們非常了解沉默是金的道理。

「辛金回來了。」門的另一邊傳來報告聲。

很顯然這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修長蒼白、正在記帳的手突然停下,懸晃在帳頁上,操控著它的大腦正飛快地思索著如何處理這件事。

「把他帶過來。」

不管這些字語是經由口頭傳述,或是僅僅從守衛腦袋裡一閃而過,當在跟杜克錫司支派執法官交談時,這是個沒人會去費神思索的問題。除了其他讓這些人適於在辛姆哈倫執法時所需的能力外,他們還接受過讀心術跟心靈控制的訓練,或者,以黑鎖的例子來看,利用他們所習得的能力來違法犯紀。

巫術士沒有停止他的計算過程,繼續將一長串的數字相加在一起,當他終於計算出結果時,敲門聲再度響起。他沒有馬上應門,冷靜、不慌不忙地完成他的工作,接著用一塊乾淨的白布將鵝毛筆尖擦拭乾凈,將筆置放在帳簿旁邊,並把羽毛轉向,讓它對著自己右邊的外側。他揮揮手,大門無聲開啟。

「我將他帶來了,他就在我旁邊——」打手走進來,看見黑鎖眉毛微微揚起,他四處張望,身旁一個人也沒有。

「該死!」守衛咕噥道。「他剛剛還在我後面——」

守衛衝出門尋找自己帶過來的那個人,幾乎和一位正要走進房間的年輕人撞個滿懷。年輕人的進入讓黑鎖原本冰冷黯淡無色的房間頓時花團錦簇。

「老天爺,你這個大笨呆。」年輕人吼道,他迅速踏離打手的行進路線,並用自己的斗篷保護性地包裹住自己。「你是要進去還是要出來?哈!有押韻耶!我再來一句,大笨呆,快滾開!瞧,聽起來是不是很棒呢?快去洗個澡,殺幾個小朋友,或是做點其他你擅長的事情。不過再想想,洗澡應該不在這個範疇之內,你讓我的鼻子很不舒服,大笨呆。」

年輕人從半空中抽出一條橘色絲巾,捂住鼻子掃視著房間,那模樣像是一個人剛抵達一個無趣至極的宴會,正決定自己該留下來還是離開。然而打手很清楚地表明年輕人必須留下來,他抓住年輕人的紫色袖子推他進去,可是就在那一瞬間,守衛的手縮了回去,他痛得哇哇大叫。

「啊,真是不幸,這全是我的錯。」年輕人說道,故作吃驚地看著打手的手。「我真的很抱歉,我把這個顏色稱之為暗紫薔薇。我今天早上才想到這個顏色,還沒有時間在身上嘗試,我猜我在深紫裡面稍微加了太多的薔薇刺了。」他伸出手,從那人的手中拔出了某樣東西。「正如我所想的一樣,一根刺,用嘴巴吸一下,這才是乖寶寶,我猜刺裡面應該沒有毒。」

一陣令人頭暈目眩的昂貴香水味飄過憤怒的打手身邊,有如一股如影隨形的個人毒霧,年輕人站立在面無表情的黑鎖面前。

「你喜歡我這套衣服嗎?」年輕人問道,他轉身搔首弄姿一番,卻完全嚇不倒黑袍身影。他動也不動地坐著,將周遭的一切完全吸收進那黑暗的虛無中。「這個是現在社交圈的流行時尚,他們管這個叫做『緊身褲』,穿起來還真是非常不舒服。我的腿上還有擦傷,可是大家都穿這個,就連女士們也一樣,當然啦,女皇還跟我說——你說什麼?喔,我那沉默寡言的主子,你剛剛是不是咕噥了一下?您的邀請讓我倍感榮幸,雖然您實在該換個更有說服力的方式,我想我該坐下來了。」

年輕人優雅地坐在黑鎖書桌對面的椅子上,舒服地仰身向後靠,擺出最佳姿勢以便能夠完全展示出自己的服裝。要猜測年輕人的年紀很困難,可能介於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之間。他的身材高挑苗條,栗黃色捲髮散落在纖細的肩膀上,一撮和發色相同的柔軟栗黃色短鬍鬚掩蓋住他看來軟弱的下巴線條;他嘴唇上妝點著一道軟鬍髭,很顯然只是為了讓他在無聊的時候有些什麼東西可以玩弄。他也總是對許多事感到無聊,而他身上的穿著則有如色彩繽紛的花團錦簇;他穿著綠色的絲綢長襪、黃色的緊身褲、紫色的背心。為了搭配長襪的綠色蕾絲短衫,還有一件淡紫色的披肩從他的肩膀長披到地板上,雄偉莊嚴地拖曳在他的身後。

正當年輕人坐在那裡,手捻著他的鬍髭時,打手動身站在椅子後面,但在他一靠近之後,年輕人立即用橘色絲巾捂住鼻子作嘔不已。

「喔,我說我受不了了,我快要吐了……」

黑鎖瞪了打手一眼,命令他的手下後退。守衛咕噥抱怨著遵守指示。他退到乾淨整潔房間里的崗位上,年輕人放下絲巾,面露微笑。

「把你的衣服換一下。」黑鎖說道。

「別像個鄉巴佬一樣……」年輕人開始用忿忿不平的語氣抗議道。

黑鎖動也不動,一語不發。

「你覺得我的穿著荒謬無比,你覺得我荒謬無比。」年輕人愉悅地說道。「可是無論如何你還是會用到我,不是嗎?喔,我那仁慈的主子?」慢慢地,年輕人衣服的顏色變深變暗,衣服的形式跟樣貌不斷改變,直到從頭到腳的穿著完全跟黑鎖的一模一樣為止,只除了些微的不同:他的袖子太長、兜帽太大,袖子完全吞沒了他的雙手,兜帽則蓋住眼睛,碰到他的鼻子上方。他仰起頭好讓自己能夠看到東西,同時露出笑容。

「我說:『別動,惡棍!』」他在半空中揮舞著絲巾。「這不是你們這些執法官老是掛在嘴邊的台詞嗎?我還挺喜歡的——」

「你去哪兒了,辛金?」黑鎖問道。

「喔,還不就是流落在外、四處漂泊,這裡那裡到處跑。」年輕人以無聊的語氣回答道。他伸出手,過長的黑色長袖隨之拖曳過書桌。辛金拾起黑鎖帳簿旁的鵝毛筆,向後仰起身體,用羽毛搔弄著自己的鼻子,用力吸了一口氣,鼻子哼了一聲,之後終於打了一個驚人的大噴嚏。兜帽因而掉下來,完全蓋住了他的頭。

黑鎖房間後頭的手下發出了某種嘀咕聲,他的雙手緊緊握拳,好像正攫抓著年輕人,並正享受著這份工作所帶來的樂趣。黑鎖仍動也不動,也不放聲說話,但辛金卻將兜帽往後一推,突然變得極為不安,他小心地把鵝毛筆放回書桌上。

「我去了農村。」他壓抑地說道。

「你早該跟我說你要去哪裡。」

「我沒想到。」辛金聳肩,鼻子扭動了一下。「哈!」他本來準備要打噴嚏,但在看到黑鎖的眼神後,立刻用細緻的手指捏著自己的鼻孔。

巫術士在準備開口前靜待了一會兒。

辛金如釋重負地笑了,將手指從鼻子上移開。

「總有一天你會開玩笑開過頭——」黑鎖開始說道。

「哈啾!」辛金的噴嚏如甘霖般普降在巫術士的帳簿上。

黑鎖一語不發地以白皙的手將帳簿合上,接著冷酷地注視著坐在他書桌對面的年輕人。

「真是對不起。」辛金謙卑地道歉,揚起橘色絲巾的一端,開始抹拭書桌桌面。「瞧,我馬上把這裡擦乾淨。」

「住隘。 」巫術士咒喚道,他揮手讓辛金靜止不動。「說下去。」

辛金動彈不得,凍結的嘴唇發出了一絲可憐兮兮的聲音。

「你還能說話。」黑鎖說道。「說吧。」

辛金只得依令照做,他的嘴唇在僵硬的臉孔上孤單地動著,努力讓自己要說的話慢慢成形,看起來非常像是一個癲癇正在發作的人。「我……說……到……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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