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一章 苦澀的春獲

春耕季節開始了。

所有人在春耕時一同努力工作,村裡的男女老幼從日出前工作到晚上,播種或是種下前年冬天細心呵護的嫩芽。播種的工作必須儘速完成,因為錫哈那支派的大氣法師很快就會來到這裡,如同農奴法師播種般布下雲層,再普降甘霖讓農田青翠茂盛。

在一年四季中,喬朗恨透了春耕季節,雖然他現在已經十六歲,而且他那瞞天過海的障眼手法已經爐火純青到幾乎不可能被任何人看穿,但種子對他鍛鍊出來的敏捷手法來說還是太小,這讓他在跟著眾人播種時顯得笨拙緩慢。每天晚上,他的手和肩膀總是疼痛不已,全因為白天的粗重工作跟設法讓別人誤以為自己擁有魔法力量所帶來的壓力。

今年,這個任務更形艱巨,因為瓦倫村來了位新的督工。原來那一位督工在去年冬天時去世了,這位新督工是從辛姆哈倫北方來的,在那裡,農奴法師們跟其他低層階級平民的叛亂事件早已醞釀進行多年,因此,他對任何有關叛亂事件的危險跡象特別警覺。事實上,他甚至主動監視著一切大小事物。他馬上找到了他要的對象——喬朗。從一開始,他就打算重重踩滅自己在年輕人眼中看到的熊熊怒火。

一天早上,法師們在日出前早早群聚在田裡。所有人聚在一起,站在督工面前耐心地等待著指派的工作。

然而,喬朗卻很不耐煩地站著,他不時換腳站立,屈曲著修長的手指試圖趕走早上時的僵硬感覺。他知道督工正注意著自己,雖然他還不知道原因,但這個人只挑上他來特別監視。不止一次,喬朗工作時抬起頭來看到督工銳利的眼神正注視著自己。

「當然他會特別注意你,我最引以為傲的漂亮寶貝。」當喬朗向安雅提到自己的懷疑時,她如此愛憐地說道。「他在嫉妒你,就像其他看過你的人一樣,他知道自己正在注視著一位貴族。也有可能是他在害怕,害怕當你繼承財產跟頭銜後對他發火。」

喬朗很久以前就再也不聽安雅說的瘋言瘋語了。「不管他的理由是什麼,他在監視我,而且不是因為嫉妒,記住這句話。」他不耐煩地吼道。

表面上,安雅雖然假裝對喬朗的擔心毫不在乎,但其實她比自己承認的還要害怕。她也注意到,很明顯地,督工以敵視的態度注意著喬朗;安雅開始時時飄浮在喬朗四周,或是儘可能在他旁邊工作,試著掩飾他的笨拙。然而在她的過度保護下,安雅卻總讓督工反過來更加註意喬朗。喬朗越來越緊張不悅,心中悶燒的怒火日漸熾烈,現在它只缺一個爆發點。

「你,那邊那個,開始播種。」督工指著喬朗叫道。

喬朗綳著臉,跟隨著其他年輕的男女們開始將一袋袋種子灑落在土壤里。安雅立刻自動自發地跟在喬朗身後,深怕督工會命令她去田地的另一端工作。

「觸媒聖徒,我們工作進度有些落後,我要你賜予這些年輕人生命之力,他們今天必須飄浮,而不是走路。我想這樣一來,我們今天可以多為三分之一左右的田播種。」督工的聲音響起。

這個要求很不尋常,連托本神父都抬起頭質疑地望著督工。他們的工作進度根本就沒有落後,這根本就是多此一舉。雖然托本神父一點都不喜歡這個新來的督工,但他並沒有提出任何質疑。這位觸媒聖徒早已被生活中的乏味給牢牢困住,他甚至終於放棄了自己的研究計畫。日復一日,他跟著法師們下田工作,或是在田埂上蹣跚來回。寒冬讓他凍僵,到了夏天,溫暖的陽光又再次將他解凍,他變得黝黑乾枯,看起來就像是去年留下的玉米梗一樣。

觸媒聖徒開始念誦祈禱詞。喬朗嚇呆了,就算賜予他再多生命之力,他仍然註定要待在地面。在內心深處的那道傷疤再度被揭開,他跟別人不一樣。喬朗幾乎停步,但他身後的安雅推了他一把,她尖銳的指甲刺入喬朗手臂,催促他繼續走著。「繼續向前走!他不會注意到的。」她低語道。

「他會。」喬朗反駁道,他生氣地想將自己的手臂從母親的掌握中抽開。

安雅不為所動,手仍抓著喬朗。「如果是這樣,那就告訴他我們跟其他人說過的話,就說你不舒服,你必須節省你的生命之力。」她嘶聲說道。

經觸媒聖徒吸收到足夠的生命之力後,農奴法師們一個接著一個施展魔法優雅地飄浮起來。他們像是一群棕色的小鳥一樣,開始在農地上盤旋著,迅速地將種子灑到新犁好的土壤里。

「等等!停下來!你們兩個,等一下。轉過身來。」

喬朗停步,但他仍背對著督工。安雅也停下步伐,側著半身,她下巴揚起,透過她糾纏骯髒的頭髮打量著對方。

「你在跟我們說話嗎?」她冷冷問道。

督工不理她,飄到觸媒聖徒上空。「觸媒聖徒,對這個年輕人開一條傳輸渠。」督工指著喬朗的背影。

「我已經開了,督工。我自認有能力執行我該做的職務——」托本神父用受到傷害的語氣回答道。

「你開了?」督工打斷他的話,怒目注視著喬朗。「可是他還站在那裡,吸收著生命之力,儲存起來好供自己使用!然後還拒絕服從我的指示!」

「我不這樣認為。」觸媒聖徒回話,他看著喬朗,似乎以前從來沒有看過他一樣。「很奇怪,我一點都沒有感覺到那個年輕人有從我身上吸取任何生命之力——」

但督工早已發出一聲怒吼,他撇下還在詳細解釋的觸媒聖徒,穿越過新犁的田地走向喬朗。

喬朗聽到督工漸漸走近,卻仍不轉身面對他。喬朗目視前方,似乎對周遭的一切視而不見,他握緊拳頭,為什麼這個人就是不能離他遠一點呢?

莫西亞在一旁緊張地看著,真相如碎刺般在他皮下鑽動。他立刻打手勢叫喬朗轉身答應督工,喬朗可以騙過督工!他這幾年來不也都是這樣度過的,有太多理由可以拿來當借口了。

但即使喬朗看到了朋友的手勢,他也裝作視而不見。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督工,更別提跟督工講道理了。他只能默默地站在那裡,敏銳地察覺到其他的法師們都停下工作注視著自己。血液湧上腦袋,憤怒跟困窘讓他的太陽穴隱隱作痛,為什麼他們就是不能離他遠一點呢?

督工來到喬朗身後,伸手想抓住年輕人的肩膀,試圖將自己的意志強加在這個慍怒的大男孩身上。但他還沒碰到喬朗,安雅立刻將身子擠進督工跟她兒子之間。

「他不舒服,他必須節省自己的生命之力……」她馬上說道。

「不舒服!」督工哼了一聲,他的視線跳到喬朗年輕強壯的身體。「他看起來健康得很,就算要當個該死的反叛分子也沒問題。」督工將安雅推到一旁,手放在喬朗肩上,一感覺到督工碰到自己,喬朗立刻轉身面對著督工,甚至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遠離對方。

莫西亞飄浮在附近的半空中,開始飛下去想緩頰,但卻被父親的眼神阻止。

「我不是什麼反叛分子,請你讓我繼續工作,讓我用我認為最有效率的方法……」喬朗說道。他呼吸沉重,似乎快被窒息。

「你要用我認為最有效率的方法工作,你這個小無賴!」督工咆哮道,他又向喬朗走了一步。而一旁的托本神父則臉色蒼白,雙眼圓睜地盯著喬朗,突然發出一聲尖叫。他踉蹌狂奔,身上平實的綠袍不時絆住步伐,他抓住督工的手臂。

「他是活死人!我以九支魔法教派為誓,督工,這個男孩是個活死人!」觸媒聖徒驚呼道。

「什麼?」督工嚇了一跳,轉身面對著仍瘋狂握著自己的觸媒聖徒。

「活死人!」托本神父囈語道。「我以前懷疑過……但是我從來沒有試過賜予他生命之力!他的母親總是——他是活死人!他身體里沒有生命之力!我沒辦法從他身體里得到任何一點回應——」

活死人!喬朗注視著觸媒聖徒。終於,有人把這三個字給說出來了。終於,他心裡早已知道的事實進入了自己的大腦跟靈魂里。記憶中安雅的故事襲上喬朗的心頭:預言、沒有生命之力的孩子。記憶中莫西亞說過的話也襲上心頭,活死人嬰兒從城市裡偷渡出來,活死人嬰兒從馬理隆里偷渡出來。

他驚恐害怕地看著安雅……

……然後他看到了真相。

「不。」他說,背上裝著種子的布袋掉落在地上,他又往後退了一步。「不。」他搖搖頭。

安雅向他伸出手臂,臟污下的臉孔如死人般蒼白,她的眼睛圓睜,裡面充滿了恐懼。

「喬朗!我的小寶貝!我親生的小寶貝!求求你聽我說——」

「喬朗。」莫西亞打斷安雅,他無視父親反對的眼神飛了過來。年輕人完全不知道他能夠做什麼,只知道或許自己能夠稍稍安慰一下他的朋友。

但是喬朗似乎沒有聽到莫西亞的呼喚,他震驚地看著母親,接著縮離她的懷抱,猛烈地搖著頭。他的黑髮掙脫束帶,漆黑的捲髮散落在他蒼白的臉孔上,就好像安雅申誡他絕對不能流下的眼淚一樣。

「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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