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儀式

「我出身於馬理隆里最尊貴的家族之一。他,你的父親,是一位家族聖徒。」

再度回到小木屋裡,坐在桌旁,喬朗聽著安雅的聲音從他頭上某處傳來,朦朧的恐懼跟害怕感如同石像的淚水般淌下。

「我出身於馬理隆里最尊貴的家族之一。」她梳著喬朗的頭髮,再說了一次。「你的父親則是我家的家庭觸媒聖徒。他跟我一樣也是出身貴族,我的父親不允許請個像托本神父一樣的觸媒聖徒,他跟那些低賤的農奴法師根本沒什麼兩樣。那年我十六歲,你父親則剛滿三十歲。」

她嘆了口氣,原本拉扯著喬朗糾結頭髮的手指動作漸漸游移、充滿著愛憐。喬朗坐在木桌旁邊,透過面前的窗戶玻璃注視著她的臉,喬朗看見他媽媽臉上微微露出笑容,身體隨著聽不見的音樂輕輕擺動。她舉起手,輕撫自己骯髒纏結的頭髮。「他跟我,我們倆創造出許多美好的東西。」她輕聲說道,臉上露出如痴如醉的笑容。「媽媽以前總是說,我對魔法很有天賦。每到夜晚,為了娛樂討好全家人,你父親跟我會在星空中畫出彩虹跟美麗幻象,所有看過的人都會流出感動的淚水。他對我說,既然我們倆能創造出如此美麗的東西,我們應該墜入愛河。」

陷入喬朗頭髮里的手指突然縮緊,她鋒利的指甲刺進肉里,喬朗感覺到黏稠的血液順著脖子流下。

「我們去教會提出結婚的申請,他們舉行了預視儀式,答案是不準,他們說我們之間無法生育出擁有生命之力的孩子!」

她扯下糾纏住的黑髮,尖銳的指甲撕開打結處。喬朗抓住桌子,欣然接受肉體的痛楚,想藉此掩飾住自己痛苦的靈魂。

「擁有生命之力的孩子!哈!他們說謊!你也知道了!」安雅摟住喬朗的脖子,給了他一個粗暴、貪婪的熱情擁抱。「我有了你,我的小寶貝,他們都是騙子,你就是我最好的證明!」

喬朗的頭被安雅用力壓在自己胸口上,前後搖晃著。她梳理著喬朗的捲髮,口中不時對自己跟小男孩低聲說著「大騙子」。

「沒錯,最讓我高興的是我有了你。」安雅低語著,她停下原本梳理著喬朗頭髮的手,直視著爐火,手放在膝上。「我有了你,他們不能阻止我們。不,就算他們命令你父親離開我家回大教堂,他們也沒辦法分開我們。在那該死的預視儀式後的第二天晚上,他回來找我,我們在以前曾經一同創造出許多美麗幻象的花園裡秘密會面。

「他有個計畫,我們決定生一個有生命之力的寶寶,向世界證明這群觸媒聖徒們在撒謊。你還不懂嗎?這樣,他們就不得不允許我們的婚姻了。

「我們需要一位觸媒聖徒替我們執行儀式,好在子宮裡創造一個孩子,但我們找不到有人願意這麼做,一群懦夫!那些他前去拜訪的觸媒聖徒們全都拒絕我們的請求,因為他們害怕主教得知後會非常震怒。

「之後我聽說,他將被派遣到田裡面去工作,變成一個駐村聖徒!」安雅蔑笑。「他!一個有著美麗強健靈魂的人,要被送去做苦工,地位也只不過比那些生來低賤的平民好一點。這也表示,我們以後永遠都不能再見面了,因為只要一旦踩進田裡的泥巴堆中,你就再也沒有資格行走在馬理隆夢幻般的街道上。

「我們只得鋌而走險。接著,在一天晚上,他告訴我有個方法——一個古老、禁忌的方法,能夠讓我們有自己的小孩。」

安雅的手扭曲著,她頹倒在板凳上,眼睛仍直盯著爐火。喬朗無法看她,憤怒跟一種他還不了解原因,卻幾乎令他滿足愉悅的奇異疼痛感覺緊握著他的胃。他轉過頭,望向窗外寧靜孤單的月亮。

「他向我描述了那種古老的方法。」她低聲說道。「我只覺得噁心,這……這實在是太野蠻了,我怎麼能做這種事?他又怎麼能這麼做?可是,我們有其他選擇嗎?如果他離開我,我一定會因此死去,於是我們偷偷溜出去……」

安雅的聲音變得很低,低到喬朗幾乎聽不到。

「我只記得一些你受孕那晚所發生的事,他……你的父親……給我喝了一杯某種鮮紅色花瓣調製成的飲料……我感覺自己的靈魂似乎脫離了肉體,只留下我的身軀隨他恣意而為,好像是作夢一樣……我記得他的手摸著我……我記得那股劇烈的燒灼感,我還記得……那種甜蜜的感覺……

「但有人背叛了我們,那群觸媒聖徒們一直都在跟蹤、監視著我們。我聽見他大吼了一聲,然後我也尖叫著醒了過來,看見他們就站在我們上方,注視著我倆做著那不可告人的事。他們把他帶去聖山受審,我也被帶上聖山,在那裡,有個地方是專門用來拘留那些據他們所說『像我這種女人』的人。」安雅對著爐火苦笑。「在那裡,像我這種女人比你想像的還要多。我試著想找他,但聖山是個很大的地方,很大又很可怕的地方,我再次看到他,卻是在行刑的時候了。

「你啊,我的小寶貝,當他們把我拖到邊境,強迫我站在白色滾燙的沙地上時,你正沉甸甸地躺在我的肚子里,他們居然強迫我站在沙地上,觀看他們執行那令人髮指的惡行。」

安雅咆哮,扭曲著自己的腳,她來到喬朗面前站著,指甲深深刺入他的肩膀里。「凡是違反規定的法師們全都會被送入來世之境!」她粗暴地低聲說道。「這就是在這個世界做錯事時所受的處罰。『不該將擁有生命之力的活人處死』,這是聖典裡面說的。所以他們讓犯錯的法師走入迷霧,走入虛無之中,然後凋零。呸!」她對爐火吐了口唾液。「這跟被轉化成活石像的酷刑來比,算得了什麼?無盡的日夜隨著你的存在而逝去,狂風、雨水,以及還活著時的記憶總是啃噬著你!」

安雅凝視夜空,眼睛似乎也已化為石頭,母子倆不約而同地看著月亮。

「他站在沙地上做好記號的地方,穿著代表恥辱的長袍,兩位執法官用他們黑暗的魔法緊緊固定住他,讓他無法動彈。我聽說,大多數的觸媒聖徒都很平靜地接受自己的命運,有些甚至還很歡迎命運的到來,全都是因為他們以為自己真的犯下了滔天大罪。可是你父親跟他們不一樣,我們根本就沒有做錯事。」她的指甲繼續在喬朗的血肉里挖掘著。「我們只是相愛而已!」

安雅重重地喘氣,好長一段時間說不出話來,她強迫自己再度回到當初目睹那駭人場景時的回憶。一瞬間,她陶醉在自己的痛苦中,也陶醉在了解自己正分享這種痛苦給小男孩的感覺里。

「一直到最後。」她嘶啞、低沉的聲音繼續說道。「你父親吼出了他的反抗。他們試著假裝沒聽到,但是我看到他們的臉,他說的話正中要害。凡亞主教——願他行走的地面布滿毒蠍——氣瘋了,他命令立刻行刑。

「轉化之刑需要動用到二十五個觸媒聖徒才能執行,這二十五個觸媒聖徒全是凡亞從辛姆哈倫各地調動來的。他們前來目睹這項重罪的行刑過程,這項墜入愛河的重罪!

「他們圍著你父親排成一圈,接著一位專屬於生命之道教派的執法官走進來;這個巫術士替觸媒聖徒們工作,而觸媒聖徒們則為此供給他無限的生命之力,好讓他有能力來完成這個下流的無恥勾當。在他到來之後,兩位低階的執法官鞠躬離去,留下你父親跟那位人稱行刑官的巫術士兩人,單獨在觸媒聖徒們排成的圈子裡。巫術士做出手勢,所有的觸媒聖徒們合起雙手,向行刑官開啟生命之力的傳輸渠,賜予他令人難以置信的強大力量。

「他好整以暇,反正行刑過程本來就該是漫長且痛苦的。

「行刑官舉起手,指著你父親的雙腳。我沒辦法看到他長袍底下的雙腳,但從他的表情來看,我知道他感覺到轉化之刑已經開始,他的雙腳已經被化為石頭。慢慢地,那股冰冷的感覺爬上他的腿、腰、腹部、胸部,再爬到他的手臂,但他仍然向他們吼叫著,直到他的腹部凍結為止。即使他再也無法出聲,我仍然可以看到他的嘴唇無聲地動著。最後他憑著僅存的力氣,握緊已經石化的拳頭,當然他們可以改變他的姿勢,但是他們決定留下他慘痛掙扎的證據,作為其他人的警惕。」

沒錯。喬朗這麼想著。他站起身來,小手抓住母親的手,兩人一起握拳。不只是握拳的左手,他們也留下了喬朗父親臉上的表情,他的臉成為一座混雜著恨意、痛苦以及憤怒的紀念碑。

安雅的聲音漸漸低落。「我看著他吸進最後一口氣,接著他就再也無法跟正常人一樣呼吸了。雖然如此,但他體內殘存的生命仍保持著微微的氣息,這就是由這群人面禽獸所設計出來的轉化之刑里最痛苦的地方。當有什麼東西傷害你時,想想他,我的小寶貝。當你想要哭的時候,想想他,你就會知道自己的眼淚跟他的比較起來,是多麼地微不足道跟丟臉。你要時時想到他,你那個雖死猶生的父親。」

喬朗正想著他。

他每晚都想著自己的父親。當安雅一邊梳著他的頭髮,一邊告訴他這個故事時,還有每晚他上床睡覺時。「雖死猶生」這四個字總是從黑暗中躍出,跳上心頭。自此之後,他每天晚上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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