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 安雅

督工在農田邊緣上飄浮著,眼睛監視著十幾名如晦暗蝴蝶般,在莊稼旁迅速飛過的農奴法師們。他們在一排排的豌豆叢中來回穿梭,身上樸實無華的棕色長袍和綠色的豌豆叢形成強烈的對比。他們彎下腰,伸手觸碰田中的雜草使其枯萎,賜予生長遲緩的農作物重新生長的力量,或是輕柔地移除害蟲,再將它們送走。

督工滿意地點頭,目光轉向另外一畦農田。另一群法師們正蹣跚走在剛翻過土的田地上。這畦田上星期才剛收割完畢,法師們正撿拾著收割後遺留在田裡的麥穗。法師們將在這畦田地休耕後以魔法整理翻土,土壤隨著法師們的手勢形成一列列的土丘,為下一季的耕種做好準備。

一切都非常順利。事實上,如果有任何意外發生,督工反而會感到非常驚訝。瓦倫是個小小的拓荒農莊,如同大多數位於其他地方的農莊一樣,屬於諾德郡男爵領地的一部分。跟其他拓荒農莊比起來,瓦倫算是一座比較新的農莊,開拓至今歷史只有約一百年左右。當時兩派錫哈那支派的對立法師們召喚出一場劇烈暴風,暴風引起的火焰迅速將整塊地焚燒殆盡,遺留下足夠的空地跟枯木供建築新家園使用。男爵把握機會,立刻指派一百位農奴法師從邊境遷移到這裡整地,開始耕種。瓦倫地處偏僻、遠離城市,也遠離其他拓荒農莊,大多數在這裡工作的農奴法師們在這裡出生,也毫無疑問地將老死於此。不同於督工在其他地方耳聞的消息,在瓦倫沒有人對現狀發牢騷或是議論著叛亂。

督工注意到遠處有動靜,一個農奴法師步履維艱地走過豌豆田,督工立刻換上一副嚴肅認真的神情。

在拓荒農莊里,觸媒聖徒的工作量並不比農奴法師們輕鬆。由於法師擁有將生命之力儲存在體內以備不時之需的能力,為避免這點,觸媒聖徒只能傳輸農奴法師們僅夠有效率完成工作的生命之力。農奴法師們總是對現狀不滿且不安於室,一般相信控制他們最好的方法是讓農奴法師們保持在虛弱、體內毫無生命之力的狀態。因此,駐村聖徒被迫必須跟隨著農奴法師們的工作步調,時時補充他們所需的生命之力,這也是為什麼這份工作被大多數觸媒聖徒所憎惡,且通常指派給一些階層較低,或是其他違反了教派規則的觸媒聖徒們。

正當觸媒聖徒穿著腳上代表生命之道的泥濘鞋子行走在田地上時,一位農奴法師降落在地上,不再騰空飄浮升起。觸媒聖徒看到她舉手向天,立刻對督工伸出大拇指指向那位精疲力竭的法師,督工也注意到了。

「叫大家休息。」觸媒聖徒嘟噥,突然席地坐下。他脫下滿是泥濘的鞋子按摩自己的腳,並不時以嫉妒怨毒的眼神看著督工赤裸的雙足。督工的雙腳雖然因日晒而黝黑,但仍光滑細緻,如同其他御風而行的法師們一樣,他的腳趾整齊平直且相互分離。

「休息!」督工吼道。農奴法師們聞言,紛紛如垂死飛蛾般從空中降落,在豌豆叢間的陰暗處躺下,有些人則乘著氣流飄浮在空中,背對著刺眼的太陽雙目緊閉。

「這下可好,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督工低聲說道,他的注意力被遠處一個從林間小道走向農莊的身影給吸引住。觸媒聖徒很沮喪地發現自己長了個水泡,他疲倦地抬起頭,順著督工的目光望向遠方。

走過來的身影逐漸清晰,是個女人。從衣著上看來顯然是位貴族,但她卻在地上行走,表示她已幾乎耗盡自身所有的生命之力。女人背著某樣東西,或許是一些衣服,督工在仔細觀察後下了這樣的判斷。由於法師們鮮少用自己的力量背負任何東西,女人的行為顯示出她生命之力的孱弱。

女人衣服的顏色不同於莊稼漢衣著的單調淺褐色,而是一種奇異的鮮綠色。要不是如此,督工或許會以為女人只是位農奴法師。

「原來是位貴夫人。」觸媒聖徒喃喃自語,他迅速地穿回鞋子。

「嗯。」督工皺眉嘟噥著。這太違反常理了。督工最討厭任何違反常理的事情,因為所有反常的事情幾乎都代表著麻煩。

女人離他們越來越近,近到她已經能夠聽到兩人的對話。她抬起頭直視督工跟觸媒聖徒,猛然停步。督工看見女人晒黑的臉龐交織著自大跟驕傲,接著在耗盡九牛二虎之力後,她慢慢從地面浮起,很有教養地緩緩飄向他們。一旁的督工瞥見觸媒聖徒的眉毛隨著女人升空抬起,她搖搖晃晃地飄浮著穿越農田,停在兩人面前。接著,女人輕柔地降落在地面上,驕傲地看著他們,她不經意地假裝自己並非因為太虛弱不得不降落,而是出於自己的選擇。

「夫人。」督工說道。他點頭鞠躬,但不依禮脫帽致意。女人站在督工面前,他就近打量著她身上的洋裝,由上好布料做成的衣服雖然看起來價值不菲,但卻破爛不堪;折邊拖過泥濘,上面沾滿污穢,裙擺處破損了一塊,她赤裸的雙腳滿是割傷跟血漬。

「請問您是迷路了,還是需要任何幫助……」觸媒聖徒結巴地說道。女人邋遢的外表跟臟臉上粗暴桀傲不馴的表情讓他感到困惑。

「都不是。」女人以低沉嚴厲的聲音回答道,目光在兩人之間游移著,她抬起下巴。「我是來找工作的。」

觸媒聖徒開口打算拒絕,但一旁的督工卻咳嗽打斷。他微微做了個手勢,指向女人背上的包袱。觸媒聖徒順著督工的手指看去,咽下自己原本想說的話。包袱剛動了一下,女人肩膀上出現了一雙棕黑色的眼睛,直盯著觸媒聖徒。

一個嬰兒。

觸媒聖徒跟督工眼神交換了片刻。

「夫人,請問您是從哪裡來的?」事屬自己職權所管,督工開口問道。

一旁的觸媒聖徒突然插話:「還有,嬰兒的父親在哪裡?」觸媒聖徒以和他聖職人員身分相稱的嚴峻口氣問道。

女人似乎並沒被有這兩個問題給嚇倒。她抿嘴冷笑,刻意忽視觸媒聖徒的問題,開口回答督工:「我從遠方來。」她用下巴指向馬理隆。「至於嬰兒的父親,我的丈夫——」女人用強調的語氣說道。「已經去世了,他因為反抗皇帝而被放逐到來世之境。」

兩人再度交換眼神。他們都知道女人在說謊,這一年來根本就沒有人被放逐到來世之境,但女人閃耀著詭異與狂野的眼睛讓兩人不敢質疑。

「怎麼樣?」她突然說道,挺直身子替包裹在襁褓里的嬰兒換了個姿勢。「到底有沒有工作給我做?」

「夫人,請問您有沒有尋求教堂的協助?」觸媒聖徒問道。「我確定——」

在觸媒聖徒的驚訝下,女人對著他腳邊吐了一口口水。

「我的寶寶跟我寧願——就算——餓死,也絕對不會從你們這種人手中接受任何一點食物。」她嚴厲地瞪了觸媒聖徒一眼,轉頭又跟督工說道:「你的拓荒農莊還需要人手嗎?我很強壯,我會努力工作的。」女人以低沉嘶啞的聲音問道。

督工不安地清清喉嚨,他看到襁褓里的嬰兒用那對又黑又大的眼睛盯著自己。他該怎麼辦?一位貴族女士居然來到拓荒農莊找工作,這種事以前從未發生過!

雖然並不指望觸媒聖徒能夠提供任何協助,督工還是瞄了他一眼。依照規定,身為眾多農奴法師主人的督工掌管著農莊里的大小事務,因此教堂或許會質疑他這項決定的適當與否,卻不會質疑他是否越權,但現在的情況還真讓督工兩難。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女人,當督工看著女人跟嬰兒時,一股厭惡感立刻油然而生。以最好的角度來看,這或許只是一樁非法婚配的案例,督工知道只要付得起代價,有些無恥的觸媒聖徒願意非法替任何人結合精卵。但是如果以最壞的角度來看,這也可能是激情男女悖離道德結合肉體後的結果;也或許嬰兒是活死人,督工聽說過一些有關嬰兒從馬理隆偷渡出來的謠言,他個人倒是比較樂意將女人跟她的小孩送走,遠離瓦倫。

但是他也知道,這麼做無疑是將這對母子送上絕路。

見到督工正猶疑不決,觸媒聖徒皺起眉頭,艱難地走過泥濘,來到督工下方。他暴躁地向督工打手勢,要求對方從自己頭上降落下來,觸媒聖徒對督工咕噥說道:「我不敢相信你居然在考慮答應她!她很顯然是個……呃……你知道的……」他羞紅著臉,發現督工正斜眼看著自己,連忙繼續說道:「叫她走遠一點。不然,更好的處理方法是馬上通知執法官過來——」

督工沉下臉。「我不需要執法官來提醒我該怎麼管理我的農莊。還有,你要我怎麼處理這件事?把他們送到化外之地?這裡可是河邊附近唯一的拓荒農莊,難不成你想在半夜驚醒,擔心他們在外面發生了什麼意外?」他將視線轉回到女人身上。她很年輕,可能還不到二十歲,或許她之前是個很美麗的女人,但憤怒和仇恨卻已深深刻畫在她的臉孔上,她的身材過分纖瘦,身上的衣服如懸掛在衣架上飄蕩著。

觸媒聖徒臉上刻薄的表情說明了一件事,就算失眠幾天,他也會設法趕走這個女人。督工終於做出決定。

「好吧,夫人。」督工很勉強地說道,假裝忽視觸媒聖徒臉上夾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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