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馬理隆的觸媒聖徒

所有人都同意這個孩子是個活死人。

原本光輝的白色大理石地板,在所有飄浮於地板上方閃耀光圈中的巫師、法師、大法師一致同意下,於昨晚被倉促換成哭泣灰藍;黑袍巫術士們飄浮到自己的崗位上,用著比以往看起來更死氣沉沉的站姿表達他們的同意;身穿著樸實無華的長袍,謙卑地站在藍色地板上的所有觸媒聖徒們也都同意這點。

莊嚴華麗的馬理隆大教堂上飄起了細雨,如淚珠般的雨滴順著水晶牆上的拱形玻璃流下,低泣著它們的同意。巫師們為了這個莊嚴沉重的場合所召喚出的柔和氛圍充滿在大教堂的空氣中,它們表示了同意。即使是大教堂庭園外,在金色跟蒼白色的大樹上閃耀著慘白迷濛光輝的雅緻樹枝亦同意……或者該說,在沙里昂的眼中它們也已同意了這一切,他可以在葉子的沙沙聲中聽見它們低沉悲切的低語……王子是活死人……王子是活死人……

皇帝也同意了。(沙里昂很刻薄地猜想:為了讓皇帝同意,凡亞主教一定整夜跪在地上,乞求上帝賜予他如蝮蛇般靈活善語的舌頭。)皇帝盤旋在大教堂中殿半空,飄浮到大理石祭台中間,停在檀香木嬰兒床旁。他注視著嬰兒,交叉在胸口前的雙手表達了他的無法接受。皇帝板起的臉孔刻畫出嚴肅的線條,唯一表達出的哀傷之情,是他身上的金黃太陽色長袍正漸漸轉變成與大理石地板一樣的哭泣灰藍。大主教凡亞早已透過預言宣示,由於女皇虛弱且時好時壞的健康狀況,她將永遠不能再受孕,皇帝唯一王位繼承人的希望已經隨著這個小嬰兒一起死去。即使如此,皇帝仍然維持住眾人所期盼的王者尊嚴。

大主教凡亞飄浮在嬰兒床邊的大理石上空,跟皇帝一樣未在嬰兒床上方飄浮盤旋。站在地上的沙里昂不禁猜想,凡亞是否也感覺到一股來自於法師們的妒意,正啃蝕著所有在場的觸媒聖徒們。就算在這樣的莊嚴場合中,嫉妒的法師們仍然不忘飄浮在所有人的頭上,炫耀自己遠優於軟弱觸媒聖徒的強大力量。

唯有辛姆哈倫的法師擁有如此強大的生命之力,天賦讓他們能夠藉由風之翼旅遊世界各地。相較之下,觸媒聖徒的生命之力卻是非常孱弱,孱弱到他們必須節省任何一絲力量。也因為如此,他們必須終生安步當車,觸媒聖徒教派的象徵就是鞋子。

鞋子代表著虔誠的自我犧牲及謙卑,卻只帶給沙里昂苦澀的感覺。他猛然將視線轉回到那些法師身上,並把注意力集中回祭典上面。他看到大主教凡亞戴著冠冕的頭隨著祈禱詞向上帝鞠躬,他也看到皇帝盯著大主教凡亞的一舉一動,注意他的暗號,並等待指示。隨著凡亞的一個細微手勢,皇帝跟所有在場的人一起低下頭鞠躬。

沙里昂心不在焉地低語著祈禱詞,這一次,他意味深長地用眼角瞄了瞄飄浮在他頭上以及四周的魔法師們。是啊!代表著謙卑的鞋子……

大主教凡亞猛然抬起頭,皇帝也跟著抬頭,沙里昂注意到凡亞的臉上很明顯地露出寬心的表情;皇帝已經同意王子是活死人的事實,所有的問題就好解決多了。沙里昂的目光分心到女皇身上,但這裡問題就大了。主教知道,所有的觸媒聖徒知道,其他在場的人也都知道:在昨晚緊急召集的會議里,所有的觸媒聖徒們都被告誡過該如何臨場反應。沙里昂看到凡亞整個人都緊繃起來,雖然表面上看來,凡亞只是照著法典上的記載,偕同皇帝進行所有的祭典程序。

「……這個毫無生命之力的身軀將被帶到聖山,在那裡,我們將舉行守靈儀式……」

但事實上凡亞正嚴密地注意著女皇,沙里昂還看到大主教稍稍皺了一下眉毛。女皇長袍的顏色——本來應該是眾人之中最強烈、最美麗的哭泣灰藍——現在卻褪色為晦暗的餘燼灰。即使如此,凡亞主教還是忍住了暗示她改正的衝動。當這個女子又再度重新控制住情緒時,凡亞及其他人都很感激這點。在聽到她的孩子是活死人後,身為阿爾班那拉支派中,法力最強女巫師的女皇強烈表達出了她的憤慨跟悲痛;觸媒聖徒們因為懼怕被賜予強大力量的女皇會給宮殿帶來嚴重的毀滅,被迫切斷了所有讓她汲取生命之力的通道。

但在皇帝跟他摯愛的妻子深談過之後,她也同意寶寶是個活死人了。

事實上全場唯一不同意這個嬰兒是活死人的,只剩下那個還在激動哭吼的嬰兒,他的哭聲迷失在教堂巨大的拱形水晶建築里。

凡亞主教把視線轉回到女皇身上,用比合乎禮節更加匆促的步調開始了下一階段的祭典。沙里昂知道原因,嬰兒的身體已經被洗凈過,現在只有主教能夠碰觸他——凡亞害怕女皇會忍不住上前抱起嬰兒。

由於難產跟之前情緒爆發的影響,女皇已經精疲力竭到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抗拒凡亞的命令,她甚至連飄浮在嬰兒床上空的能量都沒了;她只能坐在一旁的地上,眼淚化為水晶,碎裂在藍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晶瑩的水晶代表了她的同意。

隨著水晶淚珠碎裂在地板上的悅耳聲,凡亞臉上的肌肉抽動著,沙里昂甚至以為自己看見主教因為心情放鬆而笑了起來,不過凡亞還是及時板起臉孔,換上了一副同感哀痛的合適表情。

在凡亞主教的主持之下,祭典終於進行到最後一段。皇帝嚴肅地點頭,微微顫抖的聲音開始復誦一段意義早已無人知曉的古老文字。

「王子已死。天怒之日已經到來,天地將被燒成灰燼,正如兩位先知大衛及西碧拉所預言的一般。 」

隨著時間的流逝,祭典即將完成,凡亞也慢慢輕鬆了起來。他轉頭望向宮廷中眾人,確定所有人都站在適當的位置,每個人的長袍顏色都符合自身的身分地位。

他的目光由樞機轉到兩位神父,再轉到三位執事身上。突然,他的視線停了下來,大主教凡亞的眉毛皺了起來。

沙里昂開始顫抖,主教正盯著他看!他犯了什麼錯?他連一點頭緒都沒有。沙里昂四處張望,狂亂地尋找身邊任何人給他的暗示。

「長袍該死的太綠了!」執事多確斯咧嘴低聲提醒他。沙里昂聞言,低頭看看身上的長袍。他說對了!自己身上的湍急水綠長袍在一片哭泣灰藍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沙里昂羞愧極了,他面色赤紅,看起來好像快要跟女皇滴落的淚珠一樣滴出血來,他努力變換著身上長袍的顏色,試著想要符合那些宮廷眾人身上的顏色;由於更換身上長袍顏色僅需些微的生命之力就可以辦到,連孱弱的觸媒聖徒也能施展這個法術。沙里昂很感激這點,如果他被迫得向其他法師尋求協助以變換身上的長袍顏色,那就真的丟臉丟大了。不過再想想,像他這樣笨拙的人,或許會連這樣簡單的法術都施展不出;他長袍的顏色從湍急水綠變換成靜水深綠,之後在那顏色上痛苦地掙扎了一會兒。最後雖然並非十全十美,但年輕的執事終於成功地將他的長袍轉換成哭泣天藍。

凡亞一直盯著沙里昂,直到他把顏色弄對為止。現在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皇帝的,全都聚集在這個可憐的年輕人身上。沙里昂苦惱地猜想:還好我不是個法師,如果我是的話,搞不好我會丟臉到當場挖個洞鑽下去。他只能站在那兒,畏縮在主教的目光之下。還在皺眉毛的凡亞最後終於完成他的檢查,視線接著轉移到宮廷中那些貴族身上。

凡亞轉向皇帝,很滿意地繼續活死人王子的最後一段祭典。沙里昂還沉浸在困窘里,根本沒注意到凡亞說了什麼,他知道自己稍後會被責罵,他該用什麼借口來為自己辯解?難道該推說寶寶的哭泣聲讓他分心了?

或許這樣說也對。出生才十天的小寶寶躺在嬰兒床上,強壯、修長,正精力充沛地哭吼著要求那永遠不會再獲得的照顧、關愛與養護。沙里昂知道自己或許可以用這個理由當借口,可是以往的經驗告訴他,凡亞主教也只會裝出一副非常有耐心的樣子。

「我們無法聽見活死人的哭聲,我們只能聽見他們的迴音。」沙里昂聽見主教這麼說,他昨晚也是這樣說的。或許這句話說得沒錯,可是沙里昂知道這些迴音以後一定會成為自己的夢魘。

或許沙里昂可以告訴主教他真正分心的原因:我會分心是因為這孩子的死毀了我的未來。

他黯淡地想著,或許這應該是主教的錯,不過他有預感,比起第一個理由,凡亞應該比較能接受第二個借口:原諒他因為分心而弄錯長袍的顏色。

多確斯突然用力頂了一下他的肋骨,沙里昂連忙低下頭,用力將祭典的祈禱詞從緊閉的齒縫中擠出。他絕望地試著集中精神,但這真的很難,孩子的哭聲刺入他心中,他多麼渴望能夠逃離大殿。他虔心祈求祭典能夠立刻結束。

主教凡亞的祈禱戛然而止,沙里昂抬起頭看到大主教正注視著皇帝,等待他准許死亡看護儀式的進行。兩人四目交會,然後,皇帝點點頭,轉過身背對嬰兒。沙里昂卻覺得這段時間太長,他垂首站著擺出儀式中哀悼的姿勢,大聲嘆了一口放鬆的長氣。執事多確斯露出震驚的表情,又頂了他的肋骨一下。

他才不管那麼多,祭典就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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