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困難的日子裡

一九六一年,正是我國歷史上那個有名的困難時期——這個關於我自己的故事,就發生在那個年頭。

由於連年歉收,到了六一年,飢餓在中國已經成了一種普遍的現象。而在我們這裡的鄉下,情況就更顯得嚴重了。我們那些水土大量流失的黃土山地,就是好年景也長不起莊稼來。眼下由於連續不斷的乾旱,簡直再不能指望收穫到什麼了。有的地塊甚至連種子都怕要丟得一乾二淨。

按季節已經是盛夏了,但田野里那個景象真叫人慘不忍睹:土地一絲不掛地躺在炭火一般灼熱的太陽下,皺巴巴的,像害著重病的老年人,沒有一點生氣。成群結隊的鴉雀在荒涼的山窪里飛來飛去,遠遠看起來,就像秋末的蚊蠅那般失去了活力——它們在大地上再也尋找不到一粒糧食。

村子裡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喧鬧。飢餓使所有的人都沉寂下來。人們多年來所有的積蓄都已經在去年的饑饉中蕩然無存。災荒消滅了農村的差別,大家先後都成了赤貧戶,人們整天嘆息著,咒罵該死的天氣……不久,在村裡幾個老年人的倡導下,一些庄稼人便脫光了脊背,赤著腳片子,一窩蜂簇擁著「龍王爺」的牌位,開始向老天爺祈雨。大中午,他們光頭頂著暴烈的陽光,跟著「龍王爺」的牌位,在龜裂的大地上狂奔呼號,那亂紛紛的赤腳片子在村外的田野里踢蹬起滿天的黃塵。

這情況使得村裡的黨支部非常著急。不信神的共產黨員們於是紛紛出發去說服阻擋迷信的庄稼人。但阻擋不住,一時也說服不了。人們已經餓得有點發瘋了。本來大多數庄稼人已經多年不信神,飢餓又使他們妄想試試神的威力,不靈了拉倒,反正橫豎是個餓!

不管人們怎樣餓得發瘋,可仍然還像往常一樣,抱著收穫的希望,繼續在焦乾的土地上無益地勞作。無論如何,總不能躺在土炕上等死呀。

好在這個大難當頭的時刻,曾經用血汗養育過中國革命的這塊老根據地的人民,在黨的關懷下從外省調撥來了一點救濟糧。絕望之中領到了一份救命的吃食,這使得一張張面黃肌瘦的臉上,開始露出了一點生命的笑影。誰也不再抬著「龍王爺」的牌位去求神拜佛了。

可是,這點糧食終究是很難維持長久的。先是村裡幾個病弱的人,由於缺乏起碼的營養倒下了,再也沒有起來。接著,帶有迷信色彩的各種謠言又在蜂起,使得本來飢餓的人們深深地陷入了精神的恐慌……

一九六一年,這可真是個難熬的年頭啊!

不幸的是,我卻正是在這艱難貧困的年頭,以名列前茅的成績考入了縣上唯一的一所高級中學。

這的確是不幸的——尤其對父親來說。他本來盼望我考不上。他大概覺得,要是我考不上的話,我的失學就只能怪我自己的不爭氣,而怪不到他無力負擔了吧。要是在本村上小學或者在鄰近的鎮子里上初中,都可以在自己家裡吃飯,這好歹總能湊合的。而到百里路以外的縣城去讀書,對一個農家戶來說,就是好年頭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何況眼下又到了什麼樣的境地!難道能帶著野菜和榆樹皮去學校嗎?

當然,父親從來沒有說過這些話,但我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我並不因此而對他懊惱。說起來又怎能怪可憐的父親呢?我三歲上就失去了母親,他既是我的爸爸,也是我的媽媽。在十幾年並不輕鬆的生活中,硬是他一手把我拉扯了這麼大。他害著那麼嚴重的關節炎,為了多掙點工分,多分點紅利,好供養我讀書,總是一瘸一拐在山裡勞動,在家裡操磨,連下雨天都不敢歇一歇的。我知道,他現在實在是沒辦法了,要是有辦法的話,可憐的父親就是賠上老命也不會委屈我的。看看吧!眼下我們的光景都快爛包了。糧食已經少得再不能少,每頓飯只能在野菜里像調料一樣撒一點。地里既然長不起莊稼,連野菜也不多的。父子二人全憑亂七八糟的湊合著過。

對農民來說,沒有糧食,當然也就沒有錢。我現在已經到了懂得講究點穿戴的年齡,可幾年前做的那身粗布衣服,早巳破爛不堪,上面綴滿了我自己和父親幫我縫納上去的各式各樣的補丁。

唉,就這個樣子,我自己心裡也明白:即使父親有心供我繼續上學,我也起不了身。

可是,一想到我從此就要輟學,心裡痛苦得火燒一般。接連幾天,我不想吃,也不想睡,夜深人靜時,我從熟睡的父親身邊溜出來,出了門,在村外的野地里漫無目的地走;我走著,痛苦地用自己的腳踩踏自己的身影,可那黑色的影子永遠在我身邊跟隨,就像那不幸的命運一樣。

艱難的生活使人過早地成熟起來。我已經在認真地思考一些複雜的問題了。我現在痛切地知道,眼前的情況,是我自己在人生道路上一個最重大的轉折。我想:如果我能繼續上學,說不定將來會成為工程師或者文學家。這樣我就會改變我的傳統的貧困家境;同時也會實現我想為祖國做出不平凡的貢獻的理想。要是我從此中斷了學業,那我就不得不繼承父親的地位。這對我來說是極其難堪的。從內心講,我並不鄙視農民,從我的祖上到我可憐的父親,就都是土地恭順的僕人。但我決不滿足繼承他們的專業啊!我想我應該比他們更有出息,也應該比他們做更大的事業。的確,要不是碰上這麼個災荒年頭,親愛的祖國本來已經給我展現了這樣的前程。現在呢……

正當我們父子愁眉苦臉的時候,本來因飢餓變得寡言的鄉鄰們,都紛紛前來我家提出忠告。少數人勸我休學。他們說這年頭在家裡總好湊合一些。再說,當農民苦是苦,但將來要是好好成個家,生兒育女,一輩子也照樣活人哩。而多數人勸我父親再咬咬牙,讓我把高中上完。他們說我將來一定能考上大學的;等我考上了大學,也許就再不要花費什麼了。有的人甚至說,按我的聰明來看,說不定日後還要「留洋」哩。總之,他們認為我前途遠大,千萬不能給斷送了。他們甚至覺得,我所取得的好成績,對於我們整個馬家圪嶗村來說,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呢!在這個偏僻而貧窮的小山村裡,歷史上還有什麼事這麼榮耀地在全縣掛上了號的呢?村裡幾個輩分很高的白鬍子爺爺並且預言我將來要「做大官」。從這點出發,他們幾個老人就不光是勸說,而是在訓斥和指教我那可憐的父親了。他們嚇唬膽小的父親說,要是他不供我上學,將來非遭「五雷轟頂」不可!

那幾天,這幾個在村裡受人尊敬的老爺爺,經常瘦骨伶仃地坐在村頭土地廟前的陽崖根下,懷著無限的感慨宣傳說我將來的發展他們早就預料到了,因為他們年輕時幫忙搬挪過我老爺爺的墳墓,發現一棵老榆樹網路般的根須,竟然把他老人家的棺材抬架到墓穴的半空中。他們對這件稀罕事得出的結論是:我們家(或者說是我們馬家圪嶗村)遲早要出個「貴人」。

「看看,」他們說,「這人恐怕就是建強!」

我的親愛的父老鄉親們,不管他們有時候對事情的看法有著怎樣令人遺憾的局限性,但他們所有的人都是極其純樸和慷慨的。當聽說我父親終於答應繼續供我上學,全村人儘管都餓得浮腫了,仍然把自己那點救命的糧食分出一升半碗來,紛紛端到我們家裡。那幾個白鬍子爺爺還把兒孫們孝敬他們的幾個玉米面饃饃,顫巍巍地塞到我的衣袋裡,叫我在路上餓了吃。他們分別用枯瘦的手撫摸了我的頭,千安頓,萬囑咐,叫我好好「求功名」去。我忍不住在鄉親們面前放聲痛哭——自從媽媽死後,我還從來沒有這樣哭過一次。我猛然間深切地懂得了:正是靠著這種偉大的友愛,生活在如此貧瘠的土地上的人們,才一代一代延綿到了現在……

就這樣,在一個夏日的早晨,我終於背著這些「百家姓糧」,背著爸爸為我打捆好的破羊毛氈裹著的鋪蓋捲兒,懷著依戀和無限感激的心情,告別了我的親愛的馬家圪嶗村。我踏著那些遠古年代開鑿出來的崎嶇不平的山路,向本縣的最高學府走去——走向一個我所熱烈嚮往但又完全陌生的新環境。我知道在那裡我將會遇到巨大的困難,因為我是一個從貧困的土地上走來的同樣是貧困的青年。但我知道,正是這貧困的土地和土地一樣貧困的父老鄉親們,已經教給了我負重的耐力和殉難的品格,因而我又覺得自己在精神上是富有的。

我終於上了高中。

我意識到,這是我生活道路上一個意義重大的開端。當我背著那點破爛行李踏進學校大門的時候,就像一個虔誠的穆斯林走進神聖的麥加,心中充滿了莊嚴的感情。

但是,很快我便知道了:我在這裡所面臨的困難,比我原來所預料的還要嚴重得多。當然,飢餓仍然是一個主要的威脅,但不僅如此。

我萬萬沒有料到,我的新悲劇在開始時,居然是由於我考了全縣第二名所造成的。正是因為我的成績名列前茅,我才被分到了這一級的「尖子班」——六四(甲)班。從此,一連串倒霉事就開始了。

這個班所以稱「尖子班」,因為全是由今年升學考試成績突出的學生所組成。學校領導敲明叫響說要「偏吃偏喝」,好在將來考大學時提高學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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