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新生活面前

從黑夜往白天過渡的那陣兒,是世界上最安靜的時候。眼下,這座小縣城靜得沒有一點聲響。連房屋和街道也給人一種昏睡的感覺。城周圍村莊偶爾傳來的一兩聲雞叫,聽起來也顯得那樣遙遠。

這時候,一位長著兩撇白鬍須的老漢,推開了城北縣機械廠大鐵門的小鐵門,一躬身鑽了進去。那鐵門打開閉上所發出的清脆金屬聲,立即打破了城市黎明前的寧靜。

現在,老漢皮鞋的硬掌在機械廠的土院子里咚咚地響著,來到院子南角的一座小工房裡。

小小的工房空空蕩蕩,沒有什麼東西;只有一股煙屑混合著鐵鏽的味道,很窒息人。進來的老漢不在乎地張著嘴,好像這味道也並不怎。

他徑直來到屋角的一堆灰渣前,背起手站定,像是尋找什麼丟失了的重要物件,朝這個角落失神地張望了許久。然後,他帶著無可名狀的表情,在小工房的空地急速地踱起了步,皮鞋的硬掌在空洞的工房裡踏起了震動很大的響聲。

轉了幾圈後,老漢來到門口!肩胛靠著門框,燃起了一隻黑得發亮的木煙斗,吧吧地抽著,眯縫起眼睛由近到遠地瞭望著這座山城。

山城各個建築物現在已經從黎明前青灰色的紗幕中漸漸顯出了自己的輪廓。天空中最後幾顆星星也悄然消失在遠方的一片灰白中。

這陣兒,我們借黎明的曙色,可以看清楚這個倚在工房門口的老漢了。

猛一看,你會覺得他個頭不太高。其實細細一瞧,他本來也不低,只是因為背駝得太厲害了。他和這小縣城的大部分人一樣,一身普通的穿戴。只有一點異樣的是,他的衣、褲、鞋、襪,似乎統統都是一個顏色的,而且你急忙還說不上來這倒是一種什麼顏色:既不是純粹的黑,又不是真正的灰,也很難說就介乎於這二者之間。

我們姑且就說它是煙灰色的吧。老漢不光衣服是這種煙灰色,甚至臉膛也近似干這種顏色,只是稍微要淺一些。但這張臉並沒有一般老年人的鬆弛皮肉,甚至很難看出有多少皺紋來。在這淡淡的曙色中,那臉盤,那額頭,閃著一種柔和的釉光,像水銀燈下的瓷雕一樣給人一種健康而堅實的美。只有上唇上那兩撇白鬍須,表明他年紀已高。

某些職業能給人的外表留下非常惹眼的特徵。你一看這老漢,就會知道他是一個在煙熏火燎的鐵匠爐旁站了多年的老鐵匠。

現在,鐵匠曹得順老漢立在這小工房的門口,臉上是一種十分難受的表情。奇怪!這位全縣知名的老鐵匠究竟有什麼熬煎事呢?看他一動不動地想著心事,有時甚至噴出一口煙,竟然很長時間忘了合住嘴巴!

曹得順老漢的熬煎事,得從這個機械廠最近的變化說起。

不久前,我們偉大祖國生活巨變的熱浪撲進了這個機械廠。為了實現黨中央提出的在1980年基本實現農業機械化的目標,上級決定立即將縣機械修配廠改成機械修造廠。一個「造」字的變化,全廠陡然間就增加了幾十台車床。另外,縣裡的汽車比原來增加了四五倍,廠里的一部分工人又立即被抽去籌建大修廠了。也就在一批新工人進廠的同時,本廠第一批新產品——紅旗動力切離線和新式水泵已經擠滿了這個小小的土院子了。

也就是這變化的浪潮,把老漢領導的這間小工房裡的那些鐵匠爐子給沖跑了。因為在短短的不到兩年的時間裡,這些打鋤鐮老钁頭的作業,所有公社的農機廠,甚至有的大隊,捎帶著就幹了。既然是這樣,縣機械廠鐵匠爐的使命也就只能終結了。鐵匠爐上那些年輕的文化人很快就被分配到新來的機床上去學習操作。現在唯獨他——不識幾個大字的「鐵匠主任」,被撂在一邊了。廠里曾答應很快分配他的工作,但他聽有人說,是準備讓他去門房當看門人!

靠在門框上的老漢吧吧地吸著早已滅了火的煙斗,晨風把他兩撇白鬍須吹得紛亂。身後這個原來打鐵的房子早就收拾了攤子,但他見天早上都還忍不住要來一回。每當來到這裡的時候,他就說不出來是一股什麼滋味。他高興他終於和這古老而原始的生產方式告別了,這是他夢想了多少年的事啊!可他又難受他一雙強壯的鐵匠的手,面對著令人眼花繚亂的機床卻無能為力了!他那握慣傢具的手時時感到痒痒,力量在身體里令人難耐地擴張著。可是他去幹什麼呢?哪裡他都插不上手!所到之處動不動就是圖紙呀,數字呀,還有許多他根本聽不明白的這呀,那呀。他從這個車間轉到那個車間,他看見他的那些原來掄大鎚的徒弟娃,就是再不中用的,現在也已經把機器開得轟隆隆價響了。他羨慕所有開機器的人!他咬牙切齒咒罵舊社會不能使他念一天書!

老漢立在門框上,想著,苦惱著,狠勁地抽著那隻黑得發亮的木煙斗。他無意中瞟了一眼廠門口那座新蓋起的門房,渾身登吋冒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老天呀!難道他就要像那些坐在窗口,喝著濃茶,整天看著人們出出進進的人嗎?

「不行!」他的嘴朝早晨的天空使勁嘟嚷了一句,狠狠把木煙斗在門框上磕了兩下,便扯大步向對面黨委書記的屋子走去了,那皮鞋的硬掌在土院里擂鼓一般踏起了一片響聲。

機械廠馮國凡書記正伏在一張油漆剝落的桌子上,埋頭寫什麼哩。他右邊的袖子空洞地垂著。那胳膊在解放這座縣城的時候,丟在城南的牙峰山上了。他現在用左手寫著。寫一會兒,便放下筆,拿起煙灰缸上正在燃燒的紙煙吸幾口;然後放下紙煙,又拿起了筆。

書記有時抬起頭微笑著;有時又低下頭苦笑著,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連曹得順老漢推門進來都沒發現。

得順老漢看書記這情態,只好強壓住剛才的衝動,悄無聲響地坐在了書記背後的一條長椅子上。

他現在懷著極大的尊敬,望著這個比他小十幾歲的領導人:油污的工裝裹著痩削的身板;塌了檐的工作帽下,露出一圈斑白的頭髮。眼熬得紅紅的,顯然又一夜沒合眼了。他寫什麼哩?是生產計畫吧?

三十年前,他在胡匪盤踞的這座城市裡用打鐵來掩護做地下工作時,小馮那時是城外游擊隊的通訊員,常化裝進城和他聯絡工作哩。老漢記得,他三歲上失去父母,十歲上就和他一起當地主的長工。他生性頑強得像一塊鐵疙瘩。記得解放這座縣城時,他右胳膊炸掉了,還抱桿紅旗頭一個跑進了這座城市。他在保警隊門口碰見他時,鮮血淋漓的,還笑哩!他和他一樣,從沒念過一天書,可就是川鐵疙瘩一樣的頑強勁,現在出息得不光是全縣公認的有水平領導,竟然還能用左手寫一筆好字哩。看!書記房裡擱多少書!

正在埋頭寫字的馮書記偶然回過頭看見坐在椅子上的老漢時,急忙放下了筆,揉揉眼睛,走過來坐在他旁邊了。書記用左手拉住他的右手,親切微笑著沒說話,只是用網滿紅絲的眼睛詢問地望著他。

得順老漢站了起來。書記也只好跟著站了起來。現在,老漢的右手在書記的左手裡抖索著,傳達著內心的激動。看樣子他有一肚子話都衝到喉眼上來了,但一時不知該先說那一句。

書記繼續親切地望著他,把下巴揚了一下,鼓動他有什麼就暢暢快快說出來吧!

老半天,感情激動的老漢才使著很大的勁說:「小馮哇,我可死也不到那門房裡去呀!……」他的眼睛濕了,說不下去了。

書記非常理解地微笑著。他拉老漢重新坐回到長椅上,左手親昵地摩挲著他倔強的肩背,用一整夜抽煙弄沙啞了的嗓子親切地說:「好曹大叔哩!再甭信別人瞎吹風了,你的工作根本沒定哩!我前幾天就想找你談談,可我太忙了!你看眼下變化多麼大,真箇是形勢喜人,形勢逼人!我知道哩,你老在這變化面前遇到了難題,我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嘛!原來就這麼個小攤攤,一下子就變成了這麼大個企業!好多問題都是新的,兩眼大瞪弄不清楚。熬夜!苦惱!睡不著覺!」書記瞅了一眼堆滿了書和材料的辦公桌,沉重邊出了一口氣,繼續說:「可咱又滿心眼高興嘛!為咱國家實現四個現代化,實說,累死也高興!」他有力的左手把老漢的肩頭抓得緊緊的。

老漢望著書記的瘦臉和紅眼,一下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暫時忘光了,他滿腦子搜尋著詞句來提醒書記注意身體:「你又一夜沒睡吧?以後可千萬、千萬不敢這樣了……」

「我不要緊,」馮書記笑著說,「你人老了,倒要好好注意哩!這幾天你沒分配工作,還提前一個鐘頭上班弄甚哩?」

老漢頭一傾,聲音里充滿了難受:「其它活我已經想干也插不上手了,早早來把各車間打掃打掃……」

馮書記聽著,用燃燒的眼睛從側面望著這個老鐵匠。他喉眼梗塞著,說不出話來了。他站起來點著一支煙,靠在辦公桌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他深刻理解眼前這位臉色煙灰的老漢。無論在嚴酷的戰爭年代還是在和平的日子裡,他對這偉大國家的偉大事業從不吝惜自己的血汗!他那雙勞動者的手,曾經造過多少懲罰敵人的地雷炸彈,打造過多少耕耘田地的犁鏵鋤頭!他一生撲騰著,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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