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春才在縣醫院裡住了三個月。

回來後,在人們眼裡,他就成了一個廢人了。

在平原,有一句俗話叫: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原本,春才編的紅炕席是供不應求的,外村來預訂的很多,而且都指名要春才編的席。就因為出了這麼一件事,人們都害怕犯了忌諱,春才編的紅炕席也沒人要了。

這事傳得很遠,在潁河鎮的集市上,過去,春才的席可以以五倍的價錢賣出。現在,席仍是春才編的席,賣席的卻不敢打春才的旗號了。凡賣席的,都說是馬集的。馬集也是個編席村。

民間的傳言是很厲害的。這也許是一種心理上的防範?倘或是含在潛意識裡的畏懼?畏懼什麼呢?說起來,都是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是啊,一張席,本來是物質的東西,可它一旦上升到精神層面上,就兩說了。

此後,春才再去設在大隊部的「收席站」交席的時候,無梁村的女人們再也不去招惹春才了。女人們都離他遠遠的,也沒人跟他打俏皮,說什麼葷話了。人還是那個人,依然高大俊美,依然是無梁村最好的手藝人。可是,就因為割了那一刀,一切都改變了。在人們的眼裡,春才已不是過去那個春才了。

有一段時間,許是好奇心作祟,全村的人,都想看看,割了那物件之後,春才是怎樣尿的。這成了一個巨大的懸疑。一村人,不客氣地說(包括我在內)誰都想知道,春才是怎樣……那時候,春才只要一出門,就有很多人找種種借口和理由跟上去,就是想看一看「那個」。那時村街上只有一個廁所,廁所旁總是站著很多人……這真是邪門了!整整一年過去了,哪怕是前後腳跟著,卻沒有一個人能探明,春才他是如何尿的?!

終於,有一天,村裡鐘聲敲響了。老姑父站在場院里,黑風著臉,大聲說:有一件事,我得把醜話說前頭。無論你是誰,哪怕是天王老子,敢再添油加醋,敢再日白一句,我掰她的牙!就這話……散會!——這個會,開得莫名其妙,老姑父什麼也沒說,可誰都知道,這特指春才那件事。

後來,公開的場合,沒人敢議論了。可慢慢地,在村街里,有一個聲音在悄悄地行走,那是躲著人、背過臉的時候,一句歇後語就此誕生了。這是無梁人的幽默。這幽默很冷,這幽默誕生於一種很荒唐、也可怕的性意識。由於與己無關,同時也包含著一種看似無所謂的、又叫人哭笑不得的悲壯和昂揚。那其中的含意很駁雜,你說不清楚的。

春才呢,每天仍照樣下地幹活,照常在莊稼地里、在泥里水裡走,秋天裡照樣去蘆葦盪里割葦子,照樣編席……只是沒有一句話。除了娘的聲音,周圍也沒有話。村裡人見了他,誰也不說什麼——也許是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氛圍是很壓抑人的。

在一段時間裡,每到夜半時分,村子裡總好像有一個影子在圍著村莊一圈一圈地轉悠。那腳步聲一踏一踏的,在無梁村的夜空中回蕩著,爾後一步步走向葦盪……不久,人們就知道了,那是春才。說來,無梁村人還算是善良的。他們怕春才尋短見,就報到了老姑父那裡,老姑父就派我暗暗跟著他,記三分……就此,我跟著春才走了許多個夜晚。

在田野里行走的這個人,就像是一個活著的鬼魂。他的怪異常常讓我驚詫。

那時的田野,總是流動著很黑很濃的夜氣,那夜氣就像是流動的絲綢一樣,又軟又濕,伸手可觸。在濃密的夜氣里,他那一踏一踏的腳步聲渾厚而縹緲,就像是撕開了帷幕的自由。黑夜掩護著他,那夜氣就是他的衣裳,他穿著夜氣蹚過田野,顯得很從容,很洒脫。腳下的草時常掛著他的腳,那些野花野草也像是很同情他的樣子,軟軟地鋪在他腳下,蒺藜草,馬屎菜,格巴皮,小蟲窩蛋……給了他彈性的呵護。他每每站住身子,抬起頭,望著天上的星空。星河燦爛,一勺一勺地亮著。他會突然小跑一陣,就像是要飛起來的樣子……爾後,他一陣急走,一陣慢走,越過田埂,走向葦盪,最終停留在望月潭的邊上,就那麼默默地站著。潭裡印著一彎月亮,月亮在水中一印一印地盪著,他望著水中的月亮,神神的。我想,這時候,他是很想成為一條魚的。他一定是在想,人要是成為一條魚,會多麼幸福。有時候,他會抓起一個大坷垃仍在水裡,聽水的響聲,也像是在試水的深淺。那響聲在暗夜裡瓮瓮的,顯得很悶,在月光下划出一圈一圈的漣漪。爾後他伸出兩手,做一個「大」字,像是要縱身一跳的樣子……當我一次次把血氣提到喉嚨眼裡,剛要大聲喊叫的時候,他卻扭回頭來,撥開蘆葦叢,順著蜿蜒的小路又走回來了……他最終也沒有變成魚。

在一些日子裡,我腦海里常常會出現這樣的念頭:他是魚變的么?他為什麼不尿?

春才每次夜遊回來,他娘總是在門口等著他。春才娘說:兒呀,不管你咋想,你只要是頭前走,娘都跟著你。春才一聲不吭。

有時候,我猜他一定是後悔了。「後悔」的前置詞是「假如」。沒有「假如」,就沒有「後悔」。後悔本身不是錯誤,而是時間的錯位。人一旦後悔了,那需要譴責的就是時間了。

我猜,在此後的日子裡,「後悔」像影子一樣伴隨著他。我曾見他每每夜遊時,在田野里一次次地頓足,一次次去踢腳下的土,一次次地捧著自己的臉,一次次地搖頭……這又是為什麼呢?「後悔」含在夜氣里,含在土壤里,含在泛著腥甜的莊稼棵里,他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有一個「後悔」像影子一樣伴著他。他後悔沒有把那句話說出來?他後悔那個夜晚的魯莽?他並不缺乏變成魚的勇氣,可他身後總是跟著一個「後悔」……所以,在經過了無數個夜晚之後,他留住了生命,完成了一種殘缺。

也許,在這樣一個村子裡,人既然活著,就有後悔的時候。人只有後悔了,才會活下去。難道說,這就是一個生產「後悔」的村莊?

半年後,春才不再夜遊了。

就此,老姑父和全村人都鬆了一口氣。

但是,在經過了那些個夜晚之後,他成了一個思考者。有一段,他幾乎不出門,什麼也不做,就那麼獃獃地在屋子裡坐著,人像是傻了一樣。那時候,春才娘跟人說,他病了。可誰都知道,他是心病。他跟誰都不說話,幾乎成了一個啞巴。就是偶爾出門,他也是直來直去,不跟任何人說話。

我猜,春才的思索幾乎長達數年時間。當他從「後悔」走向活著的時候,他早已錯過了「升華」為魚的機會了。思考之後也許是沮喪?為「後悔」之後的活著而沮喪?為錯過了成為魚的機會而沮喪?

後來,我曾認為是「單純」害了他……他與我不同。他從小受到的褒獎太多,他長相俊美,濃眉大眼,他的一流的編席手藝給他帶來了太多的讚揚,這不免造成了他心性的脆弱?可是,有著那樣「單純」而「明亮」的眼睛,而又從未做過下作事情的春才,僅僅是因為「單純」還有「明亮」,就能使他拿起篾刀把人們稱為「命根」的東西割掉么?這顯然是說不通的。那又是什麼呢?不然,就像村裡老輩人說的那樣,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那潭裡有一個「老鱉精」和七個「無常鬼」(曾經淹死過七個孩子,四男三女)。

在過去了很多時光之後,我又想,這也不是愚昧。這與愚昧沒有關係。這或許是一念之差,是潛藏在心裡的犯罪感在作祟,是「恥」的意識。然而,這「恥」的界定又是很模糊的。「恥」一旦包含在「純粹」里,那結果就是一種極端。可是,關於「恥」,這是人類給自己限定的一條準線,如果沒有這條準線,那人與動物就沒有差別了。

有時我還會想,春才就像是一個大油鍋,他是自己熬煎著自己。他喜歡編席,可現在他編的席沒人要了。本來,村裡有個收席站,春才還可以編席。可近一段縣上供銷社的收席點突然撤消了,老魏也走了。在不編席的日子裡,他的整個人生徹底啞了。他既沒有方向,也沒有期望,那人生的巨大缺憾又該如何彌補呢?是啊,在這樣一個村子裡,僅後悔是不能度日的。熬煎的日子久了,他又會怎樣呢?

可突然有一天,春才爆發了。

那是一九七二年的初春的一個晚上,剛下過雪,天寒地凍,村街里的鐘聲再次響了。不一會兒,大隊部里就站滿了人。這是一個全村人都必須參加的大會。由公社武裝部長老胡親自帶隊,來傳達一個重要文件……這就是人們後來所說的「九·一三事件」。

那天晚上,老胡的聲音很瓮。當文件傳達完的時候,一村人都靜靜的,默默的,沒有人說一句話。在這樣一個時期里,人們已習慣不亂說話了。在平原的鄉村,除了喇叭碗兒里說的,人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可就在這時,春才突然躥出來,猛一下跳到汽燈的下邊,大聲說:我不相信!

三千口人的大村子,文件傳達完之後,突然跳出這麼一個人,說了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一下子把宣講文件的老胡給說愣了。公社武裝部長老胡怔怔地望著他,說:你你你……說啥?

春才再一次大聲說: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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