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在平原,有一些植物是飛來的,非人工種植的。

那是一種毫無來由的、純天意的生存方式。來也無蹤、去也無影兒,但它仍然是一歲一枯榮。

比如,翎子花。此花長菱形狀,先綠後紅,會變色。據說,翎子花不知是何方神聖(或是雁兒?或是燕兒?)在何處吃了些什麼,經過那小小肚腸消化後,變成了鳥兒在天空飛過時拉下的屎,那鳥屎不知會落在哪裡。可它一旦落在平原的大地上,就會化腐朽為神奇,長出一株株奇異的植物來,昂揚地活。

比如:地龍花,當地人俗稱「抓地龍」。此物隨地蔓爬,有的竟能爬出一丈多遠,拖很長的秧子。那秧棵是很不起眼的灰綠,每爬一節都隨地紮根,每一節都有扒地的根系,若是剪去一節,余節仍在生長。此花星碎,蔓開蔓長,雜開著白色、紫色、粉紅色、米黃色小花,春天裡滿地生輝,燦若星辰。可至今仍沒人知道此花的出處。冬日就不見了,來年再生。

比如,仙人花。也叫「仙人指路」。又叫卦人花。此花朵小,有紅有白,水粉樣。花上伸一長莖,莖上開黃花後結籽。此花有別於平原上的花,少,極艷,秋死春生。傳說此花是「踏生」。是早年那些個牽駱駝的人,從千里之外,一步步走進平原,那花種是從鞋底或駱駝蹄縫兒里沾帶過來的……自然也無出處。

比如,野生的喇叭花,城裡人叫牽牛花,非人工養殖。沒有人知道野生喇叭花的出處,植物學上說它產於南美洲。可它怎麼就來到了平原?是風送它來的么?沒人知道。可它在平原的鄉野,也是一歲一枯榮。正因為野生野長,來去無蹤,且無處攀緣,朵要小一些,淡一些,怯生一些。也正因為它的艷麗,後來才被一些人採回家去,培育成了名花的。可野生的喇叭花仍然無種無植,遍地開放。

無來由、非人工的,還有一種,叫做「小蟲兒窩蛋」。

在無梁,「小蟲兒窩蛋」又被稱為「夜裡會說話」的花。至於為什麼說它夜裡會說話,這是老輩人說的,我不懂。

「小蟲兒窩蛋」是生長在平原上的一種野花。據說,「小蟲兒窩蛋」白日里是不長的。你就是盯著它看,不眨眼地盯著看,它也不長。它只在夜裡長,夜裡趴下細聽,似有滋聲。這種花雖說是叢生,卻也蔓長,草叢裡朝天伸出一細細的長莖,莖上擎著一個盤樣的花苞,花苞里托著幾個蛋樣兒小果,春來果是綠的,熟了的時候紫黑。這種草花看上去小身小樣的,卻有一種驚天動地的彈射功能,每當冬天到來的時候,寒風一冽,那花苞陡然間就炸開了……送出去的是它們的種子。種子落在地里,能不能活下來,往下就看它們的造化了。

在平原的鄉村,「小蟲兒窩蛋」一般都生長在溝渠邊沿的雜草叢裡,數量並不多,不經意你看不見它。它的果我嘗過,澀澀的,漿是苦的,有一絲甜意。

我之所以給你說「小蟲兒窩蛋」,還因為它與一個女人有關。

你知道,在我最倒霉、最難受的日子裡,還讓我能笑出來的人是誰么?我讓你猜一千次也猜不到。是的,就是這個綽號為「小蟲兒窩蛋」的女人。

在無梁,她被簡稱為「蟲嫂」。

在我少年時期的記憶里,蟲嫂是很袖珍的。

蟲嫂是老拐的女人。很難說她的個子了,也就一米三四的樣子或是更低。她結婚的那天,老拐牽著她走出來的時候,就像一個大人牽著一個孩子。老拐個子高,卻身有殘疾,一隻腿瘸著,走的是「蚰蜒路」。所以,每當兩人走在一起的時候,就像一趕一趕的麥浪,給村人帶來了很多快樂。

記得,當眾人起鬨,逼著兩人喝「交杯酒」的時候,老拐的腰彎成一弓形,蟲嫂踮著腳尖,高揚著下巴,顯得極不對稱,就像是一隻老狼抱著一隻小羊。全村人都笑了,笑得很開心。所以,蟲嫂自嫁到無梁的那一天,就是作為笑料存在的。拿現在的說法,她幾乎就是全村人的「開心果」。

那天夜裡,一村人都在聽老拐的房……

老拐說:天不早了,滅燈吧?

蟲嫂說:先說說,塌了多大窟窿?

老拐說:不多……那個,滅燈吧?

蟲嫂說:說說,我心裡有個數。

老拐說:三百多。

蟲嫂說:恁多?咋花的?

老拐說:還有看腿的,四十七塊六。

蟲嫂說:你一不全活,我一小人國,咋還?

老拐說:慢慢還。都餵飽牲口了……先那個,滅燈。

蟲嫂說:不急。家裡還有多少糧食?

老拐說:還有二十多斤紅薯干……

蟲嫂說:就吃這?

老拐說:窖里還有些紅薯。

蟲嫂問:見面時,你身上穿那衣裳?

老拐說:借的。

蟲嫂說:自行車?

老拐說:借的。

蟲嫂說:縫紉機?

老拐說:豌豆家的,明天一早還。

蟲嫂說:還有啥不是借的?

老拐說:人。日他姐,你還睡不睡了?嗯?

蟲嫂說:……嗯。

老拐說:嗯嗯……

蟲嫂說:挪挪。

老拐說:掐我幹啥?

蟲嫂說:……挪挪你那壞腿。

老拐說:我還有好腿呢。

蟲嫂說:你到底幾條腿?

老拐說:要、滅了燈……三條。

於是,光棍漢們站在老拐家的後窗外,笑著大聲喊:滅燈!滅燈!

……燈果然就滅了。

在無梁,在男女之間,關乎「性事」,語言極為豐富。暗語很多。每一家的床頭上都有些創造。比如:「吃蜜蜜」、「吃蕎麥麵窩窩」、「睡了再睡」、「倒上橋」,以及「啊、嗯、哎、嗨」之類……「滅燈」是老拐的創造。

第二天一早,當太陽掛在樹梢上的時候,遠遠望去,人們看見村口滾動著一個巨大的「刺蝟」。那「刺蝟」背對著朝陽,看上去毛炸炸的,還一歪一歪地滾動著。一直到近了的時候,人們才驚訝地發現,這是老拐家的新媳婦,背著一個大草捆。很能幹哪。

老拐的新媳婦已把身上的新嫁衣脫下來了。她本來個小,身上穿著老拐的舊衣裳,背著這捆草,就像是一個滾動著的刺蝟。爾後,當她去牲口院交草的時候,大隊會計五斗給她看的磅,稱出來竟有七十二斤!五斗「呀」了一聲,會有這麼多?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就這新媳婦,蟲嫂,咬著牙,一隻腳悄悄地踩著磅秤呢。於是,會計說,哎,腳,你那腳,挪挪。她擦了把汗,笑著,不好意思地把腳挪開了。再稱,五十二斤半。那時候一個壯勞力干一天才掙十分。隊里規定割六斤草算一分。扣了水汽,她一個人早上就掙了八分半。

稱了草後,大隊會計見她上草筐就走,神色似有些慌張,遂起了疑心,就悄悄地跟著她……到了她家的院子,就看見她在灶火前扒開筐底,衣裳的下面,竟然在割草時還偷掰了村裡五穗嫩玉米!

大隊會計即刻把這事告訴了老姑父。那時候村街里有個吃飯場,男人們都在飯場里蹲著吃飯。老姑父聽了,碗往地上一放,說:走。帶著民兵就往老拐家去了。可他走著走著,迎面看見牆上貼的大紅「囍」字,卻又站住了。老姑父搖搖頭,笑著說:算了。沒過三天,還算是新媳婦呢。改天還要回門……算了吧,下不為例。

民兵們見老姑父這樣說,忍不住都笑了,也就作罷。但新媳婦偷玉米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有人說:這女人,真不主貴。

在平原,新媳婦結婚三天回娘家,這是風俗。老拐送女人回娘家那天,說來還算是體面。老拐仍穿著借來的藍制服,頭戴藍帽子,手裡推著借來的自行車,車把上掛著兩匣點心;新媳婦上身穿一紅燈芯絨布衫,下身是毛藍褲子,這女子個小屁股大,那褲子像個兜子,走起來像是兜著兩坨肉包子似的。兩人一前一後,仍是一浪一浪趕著走。

兩人一進飯場,立時就引起了哄堂大笑!人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噴了一嘴飯……兩人怔住了,你看我,我看你,又去看各自的身上,看來看去也不知人們笑什麼。蟲嫂竟不怯,對著飯場的男人說:笑啥呢?沒見過串親戚?爾後又低聲對老拐說:走,趕緊走。老拐走不快,說:不慌。不慌。

眾人又笑。

蟲嫂的娘家是大辛庄的,離無梁只有六里地。不久,就有閑話從大辛庄那邊傳過來,說那天老拐車把上掛的點心是假的。那兩封點心,匣子是空的,還有那封貼,都是在代銷點花了五分錢買的,每個匣子里裝了兩穗煮熟了的嫩玉米。這一切都是為了撐面子,為了體面。傳話的人說,蟲嫂的娘當即哭了。她偷偷對她娘家一嫂子說:那老拐都窮成這樣?真是把閨女害了。咋嫁個這人?

閑話傳回村裡時,村裡人不怨老拐,只說這女人假氣。都說:呸,那玉米還是偷的呢。她就是個「蟲兒」。在無梁,「蟲兒」就是小的意思,也是低賤的意思。通常是對一些看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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