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欠債總是要還的。

當我研究生畢業參加工作之後,老姑父給我寫的第一張條子,就是要我去尋找葦香。

此後老姑父又給我寫了無數個「見字如面」的白條,一直寫到我在學校里無法生存,辭職下海為止。這也是我仇恨老姑父的原因。

十七歲的小葦香是突然之間失蹤的。那時候她正上高中一年級,在學校里已經有了綽號:「小洋馬」。她的母親曾經被人稱作「大洋馬」,她現在已經出落成「小洋馬」了,漂亮是不必說的。暑假裡,在「小洋馬」回到無梁的第三天,她突然失蹤了。

一時間村子裡有許多傳言,議論紛紛……最靠譜的消息是,她被一個騎著摩托到村裡收購頭髮的小夥子拐走了。

為此事吳玉花跟老姑父又打了一架。兩人除了互相責罵、大打出手之外,就是心急火燎地分開四下去找……他們甚至還報了警。

可是,三天過去了,仍然沒有查到葦香的任何消息。於是老姑父就讓人給我捎了一張條子,讓我幫著去尋找蔡葦香的下落。

我已欠下了無梁那麼多的人情,老姑父的「條子」自然是不敢怠慢的。於是,我騎著借來的一輛自行車在潁平城裡整整尋找了三天,每一條街道,每一個旅店,每一個派出所我都去過了,我還託了一些在政府工作的大學同學,讓他們也幫著查找,可一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葦香的任何消息。不得已,我只好硬著頭皮回了一趟無梁,專程向老姑父稟報情況。

然而,當我帶著禮物趕到老姑父家的時候,老姑父卻不在家。我問吳玉花:花姑,老姑父呢?吳玉花冷冷地說:死了。

那一天,當我找到老姑父的時候,老姑父又喝醉了。他躺在場院的麥秸窩裡,成了一攤泥,怎麼也喊不醒。

在無梁,在長達數十年的時光里,在村人的抬舉下,老姑父經歷了由陪酒到饞酒再到醉酒的複雜過程。如今,他醉酒的次數越來越多了,他已成了人們說的那種「熟醉」,一喝就醉。有幾次他醉的很不像樣子,被人們從家裡抬出來,晾在村街里的一張席上。據說,那天老姑父吐得一塌糊塗,等他醒來時,他身邊卧著兩條狗,一隻黑狗,一隻黃狗,狗也醉了。

這個「狗醉了的故事」在無梁傳開後,很是影響老姑父的聲譽。人們再見老姑父的時候,眼裡就多了些不屑。另外,更主要的原因是,隨著政策的不斷變化,人們需要老姑父給「哈一下」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當他在村街里行走的時候,人們臉上的笑容就淡了許多,對此,老姑父肯定是有些失落的。

這年冬天,我在省城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卻在無意之間,陰差陽錯地碰到了葦香。

我說過,我本是立志要當一個學者的。那時候,我雖然只是省財貿學院的一個講師,可我已在學術報刊上發表了許多文章,在省內也算是小有名氣。在這次研討「平原部落文化」的會議上,我碰上了一個已小有職權的同學,那時,他已官至副處。讀研究生時,我跟這位綽號叫「駱駝」的同學在一個房間里住了三年,感情還是有的。一天晚上,當我與他爭論平原文化到底是「臉文化」,還是「腳文化」的問題時,他突然對我說,吊吊灰,我帶你去個地方。我說,你知道我不喝酒。他說,不讓你喝,就是讓你開開眼界。爾後他說:洗個腳。

那天晚上,在省城那條最繁華的大街上,駱駝把我領進了一家「腳屋」。這家掛著紅燈籠的「腳屋」門面並不大,裡邊卻別有洞天,進門後是一條長廊,對著長廊是一間間寫有牌號的格子房,同學走在前邊,我懵懵懂懂地相跟著,心裡怦怦亂跳,就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就在這時,隨著一聲「請」,駱同學進了一間格子房,當我跟著他也要進的時候,駱同學回頭狡黠一笑,給我指了指隔壁的一個房間,說:哥們兒,背背臉吧。爾後就昂首走進去了。我愣了一會兒,在一個小夥子的導引下,進了另一間格子房。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洗腳」。說實話,那時候我甚至不知道腳是如何「洗」的。

那是一間很簡單的格子房,絕不像現在的「洗腳城」那麼浮華。裡邊只有一隻沙發和一張單人的按摩床。我有些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隻沙發上,爾後我就看見了葦香。

葦香是端著一個木盆進來的,木盆里盛了泡有草藥的熱水……當時我已經驚呆了,就那麼木然地坐在那裡,看著葦香。離開無梁那麼多年,葦香早已認不出我了。可我還能認出她來,她右邊的眉頭上有一顆痣,按古人的說法,這叫眉里藏珠,是大福大貴的命。可葦香卻跑到省城給人洗腳來了。

雖然她的穿著跟城裡人沒有差別,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我能認定她就是葦香,並不是單憑那顆眉痣,我是聞到了一種氣味,來自無梁村的氣味。那氣味是在無梁的熏風裡日積月累泡出來的,就像酒一樣,是洗不掉的。

我驚呆了的另一個原因是葦香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她甚至比她母親年輕時還要漂亮。據我的觀察,葦香身上已沒了未婚姑娘的那種青澀。她就像一個熟透了的鮮艷無比的桃子,兩隻大美眼忽閃忽閃的,胸脯圓潤飽滿地挺著,一件粉紅色的裙裝把屁股兜得緊繃繃的,襯得細腰寬臀,前凸後翹,真就像她的綽號,一匹活色生香的「小洋馬」。

她蹲在我的面前,一邊用夾生的普通話說:先生,我是二號,很願意為您服務。一邊給我脫著鞋襪……我那會兒身子一陣發緊,簡直不敢看她。當她把我的兩隻腳送進熱水盆里的時候,我才打了一個激靈,從尷尬的處境中擺脫出來。

於是我試著問她:姑娘,你家是哪裡的?

葦香說:山東。——那時候,她已經學會說假話了。

我說:聽著像本地口音哪?

葦香看了看我,說:搭界。

我說:不對吧?聽口音……

她飛了我一眼,說:先生,你查戶口呢?

這時候她正抱著我的腳用力地揉搓著……我心裡一酸,突然想起了老姑父,我看見老姑父在槐樹下「谷堆」著,一臉的滄桑。曾經的炮兵上尉決然想不到,此時此刻,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兒正在省城的一家「腳屋」給一個陌生的男人按腳呢。算起來也有十八九年了,她給她的父親洗過腳么?

我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問:姑娘,你出來做這個,你家裡知道么?

葦香不回答。葦香說:先生,我們這裡有泰式,有港式,有全套,你做么?

我又一次試探說:你一個姑娘家,家裡多操心哪……

葦香說:港式的一百六十八,泰式的二百六十八,全套帶打飛機四百六十八,很舒服的。

我遲疑著說:全、全套?

那時候我只是個窮書生,囊中羞澀,我驚訝地說:這、這麼貴呀?那洗腳呢?

葦香說:光洗腳八十。做個全套吧,又不用你付錢。

我連聲說:不,不不。太貴了。

那時候,掏八十塊錢洗個腳是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我的莫名驚詫一定是讓葦香看到了,她的嘴角稍稍撇了一下,有了一點讓人看不出的蔑視。我甚至讀出了她那無梁口音的潛台詞:窮酸。充什麼大蛋!這地方是你來的么?

我說過,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進洗腳屋。腳洗了四十五分鐘,對我來說卻如坐針氈。我不知道我後來是怎麼站起來的,在我將要離開那個格子房的時候,我突然多了一句話。我回過頭來,望著她,說:葦香,還是回去吧。

葦香突然抬起頭,像麋鹿一樣警惕地望著我,說:先生,你認錯人了吧?

我說:我不會認錯的,我就是無梁人。

葦香的眉頭聳了一下,臉突然紅了。她看著我,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她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一直在搜索記憶信號……末了,她的眼睛眯了一下,再次撇了撇嘴,用戲謔的口吻說:先生,想泡我是吧?別來這一套,我見的多了!說完,端著那個木盆,快步走出去了。

我當夜就給老姑父打了電話,老姑父是坐火車從潁平匆匆趕來的。我去火車站接上他,直接去了那家「腳屋」。一路上,老姑父反覆問:是她么?真的么?我只是點點頭。我實在不好意思說,正是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兒給我洗的腳。

可是,當我們趕到時,卻撲了個空。那個腳屋的老闆說:什麼二號?我們這裡根本就沒這個人。我跟老姑父不容分說,闖進去一個屋一個屋挨著找,終也沒有找到。正是我多了句話,葦香才走的。茫茫人海,又到哪裡去找呢?

老姑父蹲在地上,像孩子一樣哭了。

老姑父的眼是後來失明的。

據說,自葦香失蹤後,老姑父與吳玉花不再打架了,也打不動了。村裡人還以為兩人終於和好了。可戰鬥並沒有結束,兩人回家後互相瞪著,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在吳玉花,那一眼一眼的全是鄙視。老姑父呢,那情愫就顯得更複雜一些,有迷茫有恍惚還有悲涼。幾十年過去了,他的眼看人都看花了,可他的內心仍……矛盾著。唾沫都吵幹了,還說什麼呢?兩人幾乎沒有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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