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我接的第一個電話莫名其妙。

電話里,一個老憨腔,上來就說:……丟啊,我是你舅。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我心裡說:我是你姥姥。你誰呀?這時候,電話旁邊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叫我說,叫我跟他說。

接下去我就啞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我只有「嗯」的份了。打電話的是國勝家女人,按輩分我應該叫她三嬸的。童年裡我吃過她的奶,她奶上有顆黑痣……我說:三嬸呀,你……她說:丟,丟啊,你三嬸子可從沒跟你張過嘴呀。我說:你說吧。三嬸你說。她說:我侄子,我親侄子,我娘家兄弟的孩子,考大學了。你在省里,可得給錄了啊!我說:三嬸,他考多少分?報的是哪所學校?是不是第一志願?……她說:這吧,丟。讓你舅給你說吧。我親兄弟。你舅,讓他說吧……

往下,我無話可說。我不能告訴她,在省城,我什麼也不是,我只是一個助教,我只有一個床位……我說不清楚。我只能說,好吧,我給你打聽打聽。三嬸最後還叮囑說:該花錢花錢,該送禮送禮,到時候我還你。

這話重了。飢餓的年代裡,我吃過人家的奶,我不能不問。可我問誰呢?我先是找了系主任,魏主任說:你去院招辦問問。院招辦的人跟省招辦的人熟一些。我說:招辦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找誰呢?主任看著我,看得我臉都紅了……這時,他才說:你去找院招辦的赫主任,我給他打個電話。在那個夏天裡,為找這個赫主任,我三天往學院的招生辦公室跑了十八趟。我記得這個招辦的赫主任是個麻子,麻子點多,他躲起來了……於是,我動用了我剛剛在學院里靠微笑建立起來的、薄得像一張紙似的人際關係,我甚至覥著臉去找我那些家住省城有些背景的學生……總之,我打聽來打聽去,終於把三嬸家親戚、「舅家孩子」的分數打聽出來了。

他的成績是三百八十七分。那一年全國統一招生錄取分數線是三百八十八分,他差了一分。差一分就沒希望了。

我正替他惋惜,電話鈴又響了。電話是三嬸打來的,三嬸說:丟,咋樣啊?你舅家孩子那事,成了吧?我說:沒成。他差一分。她說:多少?我說:三百八十七,差一分。她說:嗨,不就一分么?你說說,給錄了。我嚇一跳,說:三嬸,這可不是我說了算的。全國統一定的分數線,誰也不行……三嬸說:丟,你不是在省里么?我說:我我我……三嬸說:丟,我就求你這一回。孩,你辦了吧?當年你連吃帶咬的,奶頭都給我咬爛了,我那奶水可沒收過你一分錢呢!……(別急,叫我跟他說。)丟啊,明兒,我就帶著你兄弟找你去了。天坍下來,你也得給我辦了!

當天晚上,我咬咬牙,提著兩瓶酒兩條煙,去給赫主任送禮。我想求招辦的赫主任幫幫我,想辦法把「舅家孩子」給錄了,這也算是我給村裡人辦了件事情。那天夜裡,我先偵察好了路線,爾後順藤摸瓜找到了民政廳家屬院二棟六單元三樓三零二房(據說,赫主任的小姨子在民政廳工作,這裡有一套空房子,他躲到這裡來了)。屋裡有燈,這說明我找對地方了。那是我第一次單獨去給人送禮,沒有經驗,心裡揣個兔兒,老怕被人撞見。我在樓道里站了很久,三上三下,每當我鼓起勇氣,要上去敲門的時候,總有人從樓上走下來……在黑暗中,我發現,找到這裡來的人還真不少,這都是些有「門道」的人。我躲在樓梯台階的後面,聽見一男一女從樓上走下來,那女的說:一千夠么?少不少?那男的說:夠,夠了。有局長的條子,都是熟人。樓道里很黑,我看見人一撥一撥地從上邊走下來,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等人都走光了,我才上去。

等我敲開門的時候,赫主任愣了,他看著我,說:吳志鵬,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赫主任不簡單。麻子點多呀。學院那麼大,人那麼多,他跟我也就照過幾面,居然能記住我的名字?!我有些激動,我說:赫主任……赫主任搖了搖頭,沒容我說下去,手一伸,很勉強地說:進來。進來說。我就這樣灰溜溜地進了門。進門後,赫主任看見了我手裡提的東西……赫主任說:吳志鵬,課上得不錯嘛。怎麼也學這一套?我說:赫主任,我老家的一個孩子……沒等我把話說完,赫主任就笑了,赫主任「星光燦爛」。赫主任再次搖搖頭,彷彿很理解,也很無奈。他下意識地攏了幾下頭髮,他的頭髮著實不多了,前邊那一綹用髮膠粘在腦門上,看上去很滑稽。待赫主任象徵性地攏了頭髮之後,淡淡地說:坐,坐吧。我忐忑不安地在沙發上坐下來,把手裡提的禮物順手放在了茶几上。

不料,突然間,他的態度變了。赫主任看著我,很嚴肅地說:小吳,不是我批評你。你年輕輕的,不該呀。你怎麼……啊?說著,他很不屑地咂了一下舌兒:我告訴你,我不吃這一套。把東西掂走。有事說事,東西必須掂走!……就這麼三言兩語,他把我打發了。我知道,是我的煙酒寒酸(不是最好的。我沒有錢買最好的),人也寒酸。我手裡沒有某某領導寫的條子。

我哭了。我的心哭了。我不知道該怎麼給三嬸說……

接下去,電話就多了,隔三差五有電話打過來。保祥家女人在電話里哭著說:……丟,天坍了呀!我說:嬸子,你別急,天怎麼就坍了?她說:你叔的農用車在漯河撞住人了,讓那邊警察給扣了。這車是六家湊錢買的,你四嬸、五嬸、六嬸,還有春成家……你打個電話,讓派出所把車放了吧。我說:嬸,這、這事……她說:你不在省里么?你一個電話,事不就辦了?我說:我我我……句兒奶奶聲音顫巍巍地在電話里說:丟,真欺負人哪!不叫人活了呀!你七叔都當了十六年的民師了,這會兒叫人裁了……都是因為咱沒人哪!丟,你是省里大幹部,你打個電話,給縣裡說說吧。說啥也不能裁你七叔,你七叔幾天不吃飯了,尋死覓活的,咋辦哪?……海林家女人在電話里說:……丟,你這個窮嬸子你還認吧?你幫個忙吧,你侄子眼看就匪了呀!你不能看著他住監獄吧?丟啊,你救救他吧,孬好在省里給他找個事做,這對你不算啥,就一句話的事……

我的心一陣一陣揪著疼,就像是在火上烤。我知道我欠他們的,我欠他們很多很多。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心裡說,我怎麼不是省長呢?我要是省長,全都給他們辦了。我很想腐敗,可我沒有腐敗的條件哪!

我接的第二百二十七個電話是東城區公安分局打來的。接了電話,裡邊是一個男子的聲音:你姓吳吧?我說是。他說:吳志鵬?我說是。他說:拿錢吧。拿錢領人。我說:怎麼了?電話里說:你說怎麼了?你這哥是怎麼當的?你妹子乾的事你不知道?拿八百塊錢領人。回去好好教育。我說:你誰呀?我沒有妹妹,憑什麼拿八百塊錢?電話里說:我分局的。一個叫蔡葦香的,你認識吧?我遲疑了一下,說:認識。她怎麼了?他說:你說怎麼了?在洗腳屋把人家玻璃門給砸了……你領不領?你要不領,就送她去「勞教」了。我說:等等,你等等。能不能少交些錢?……電話里說:你買紅薯呢?還討價還價?這是罰款!我說:那那那,分局在哪兒呢?他說:分局在哪兒?你說在哪兒?你不會問!「啪」一下,電話撂了。

天哪,那時候我一月才七十九塊錢,原來才五十二塊,剛提的工資。他一張嘴就是八百,我上哪兒湊錢呢?可她是老姑父的女兒,我已經找了她兩年多了,我不能不救。

當我騎著一輛自行車趕往東城區公安分局的時候,一路上頭嗡嗡的,人就像個火藥桶,差點撞住人。我想罵人,我甚至想殺人!我好不容易在省城建立起來的一點點人際關係,在一次次求人辦事、四處借錢的過程中已經用盡了。我的同事看見我都躲著走,生怕我向他們借錢。可我沒有辦法,我還得借……

到了分局,我堂堂的一個大學講師,卻像孫子一樣,見人就點頭,一路叩問,終於問到了治安大隊辦公室。一個胖胖的警察對我說:你是吳志鵬?我說是,我是。他問:錢帶來了么?我說帶了。他說:不是你親妹子?我說:也算是。一個村的。他噢了一聲,說:你等著吧。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這姑娘匪了。我抓她兩次了,屢教不改。要不是看她懷了孕,就送她去「勞教」了……我驚訝地望著他:她……懷孕了?

等我見到蔡葦香時,她穿得是那樣少,少得讓人不敢看。她上身穿著一個米黃色的、露著半邊奶子的絲綢短衫,下邊是米黃色的綢短褲,頭髮燙得像雞窩一樣,腳上趿拉著一雙紅拖鞋,半蹲在那裡,真成了一隻「雞」了。雖然是夏天,昨晚上下了一夜雨,她大約是凍壞了,縮著膀子,身子半彎著,我差點沒認出她來。當著警察的面,她還埋怨說:哥,你咋才來呀?

出了門,我本想給老姑父打個電話,讓人把她接回去。可她的眼像錐子一樣瞪著我,說:交了多少錢?我說:八百。她說:好,我會還你的。可有一樣,不準告訴我爹。不準給村裡人說一個字。要不然,我就說我肚裡的孩子是你的,你信不信?……我無話可說。這不活脫脫的一個女流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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