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崗上柏

旺福又去上學了。跟過去一樣,他依舊是不到吃飯時間不回家,一天到晚要麼泡在三瘋子家裡,要麼肩扛糞箕跟在後面屁顛屁顛地跑,忠實得像是跟班。沒過幾天,老白也兌現諾言,讓白雪去陪旺福。這樣,三瘋子身邊就又多了個學說瘋話的。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過去兩個月。小麥灌飽漿時,家興擔心的事情並未發生,旺福表現得甚是正常。家興有點迷茫了。

這日中午,家興為牛添好草料,回家吃飯。走沒多久,遠遠望見白雪如飛般跑來,邊跑邊扭頭喊道,「哈瑞阿鋪!哈瑞阿鋪!」旺福在後面緊追,氣喘吁吁地揚手大叫:「圍她!圍她!」

家興心裡一揪,正自詫異,只顧回頭看旺福的白雪一頭撞上來。家興扶住她,關切地說:「妞兒,你跑恁快乾啥?絆倒咋辦?」

白雪咯咯笑道:「沒事兒,大爺!」

說話間,旺福也趕上來。家興瞧一眼旺福,轉對白雪:「妞兒,剛才聽見你爹在喊你吃飯哩,快回去吧!」

白雪點點頭,飛身朝家裡跑去。旺福正要跟著跑,家興叫道:「福兒,你跑個啥?」

旺福頓住步,不知所措地看著家興:「爹,有啥事兒?」

「福兒,爹問你,『哈瑞阿鋪』是啥鋪子?只你一個人,咋能圍她哩?」家興仍在琢磨方才他倆的喊話,想弄個水落石出。

旺福撲哧一笑:「爹,你弄錯了,不是這意思!」

「要是弄對了,爹還問你幹啥?」家興也笑一聲。

「是……是這意思,她催我跑快點兒,我讓她等一等!」

「就這?」家興大是驚異,「這是啥話?」

「這……」旺福斂住笑,「爹,你甭問了!不究你咋問,我也不會說!」

「你不說也中!」家興想了想,退一步道,「爹再問個別的事,你不能不說!」

「中!」

「你三伯是瘋子,你咋能整天跟在瘋子屁股後面哩?」

「爹!」旺福心裡一急,脫口而出,「我三哥不是瘋子!」

「啥?你三哥?誰是你三哥?」

旺福趕忙改口:「不是三哥,是三伯!我三伯不是瘋子!」

「他不是瘋子,咋能說瘋話哩?」

「他說的不是瘋話,是……」旺福話到口邊,又戛然而止。

「是啥?」

「爹,你甭問了,我不能說!我只能說,我三……三伯不是瘋子!」

父子倆回到家裡,家興越想越鬧心。吃過午飯,白雪又來喊旺福。見他倆走遠,家興思忖一時,心裡一亮,反身走回裡間,在箱子里翻騰一陣,取出玳瑁簪子,端詳一會兒,裝入袋中,緩緩走到三瘋子家。

聽到敲門聲,三瘋子以為是旺福,高興地開門,見是家興,一時愣住了。

「三哥,吃過沒?」家興不再把他看作瘋子,笑著打招呼。

「吃……吃……」三瘋子憋一會兒,似是回過神來,不再接腔,哼哼唧唧地唱起來,是樣板戲《紅燈記》里男主角李玉和的一個唱段:「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

三瘋子這一微小變化,沒能逃過家興的眼睛。家興眯起眼,牢牢盯在三瘋子身上。三瘋子見他這麼盯著,表情越發不自然,目光開始躲閃,曲兒也跑調了,跟他大清早挑糞箕滿村子跑時所唱大是不同。

然而,三瘋子畢竟是三瘋子。一曲未完,他就恢複常態,怡然自如了。

家興心裡有數了,邊聽他唱,邊從袋裡緩緩摸出玳瑁簪子,朝三瘋子晃了晃。瞥到簪子,三瘋子再次陷入慌亂,瞳孔放大,聲音打戰,不無驚懼地退後一步,身子陡然僵住。

家興將簪子遞給三瘋子:「三哥,你想必記得這支簪子。那天你和大伯被拉到雙龍街後,三嫂將這簪子交給進才,要他連夜送給你。進才趕到街上,轉悠一夜,沒尋到你,回來卻見三嫂走了。進才後悔不迭,將簪子交給我爹,我爹見你神志不清,喬娃又小,擔心辜負三嫂,一直沒給你們。那年大饑荒,我爹走了。臨走時,我爹將簪子託付於我,要我有朝一日交還於你。我忖摸,這一日到了。今兒我就還給你,一是撫慰三嫂的在天之靈,二是遂下我爹的遺願!」

家興說一句,頓一下,目光不離三瘋子,觀察他臉上的細微變化。待他說完,三瘋子的臉上漸漸恢複平靜,目光竟從簪子上移開,睬也不睬他一眼,走進院子,扭起秧歌來,邊扭邊唱:「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

三瘋子跳得慢,唱得緩。在家興聽來,這歌這舞別有滋味。果然,沒跳多久,三瘋子突然改調,唱起他的瘋歌。剛聽兩句,家興心裡一寒,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因他唱出的正是那天晚上他和喬娃在南崗的雪地上繞著芝嫻遺體轉圈時所唱的調子。

是的,正是那個調子,一絲兒不差!那首歌子一直存在家興心頭,早晚想起來,都讓他傷感。

聽一會兒,家興抹起淚來,正在傷感,喬娃抱著若望回來了。見爹突然唱起這首歌,且有家興在身邊,喬娃打個驚怔,放下若望,走到家興旁邊:「興叔,你……吃過了?」

「吃過了。你也吃過了?」

「吃過了。興叔,你……」喬娃又看一眼三瘋子,回頭說道,「是來尋我?」

「嗯!」家興點點頭,順手將手中的簪子遞給喬娃,「這是你媽的簪子。你媽走後,這簪子落到我爹手裡。我爹本想轉交給你爹,可你爹一直有病,你也小,我爹覺得機緣不到,沒給你們。我爹臨走時將簪子托給我,要我在機緣到時還給你們。今兒早上,我夢到我爹,我爹說機緣到了,我就趕來還簪子,請你收好!」

「謝大爺了!謝興叔了!」喬娃含淚接過簪子,跪在地上,朝南崗方向磕下幾個響頭。

時交四月,麥穗灌飽漿,麥頭漸漸耷拉下去。

吃罷早飯,白雪像往常一樣喊旺福上學,二人沿著溝邊走。白雪一聲不響地走在前面,一直勾著頭,走幾步,就用小手打一下路邊彎下去的麥頭。白雪打得很用力,被她打中的麥穗要晃動好幾下才能挺住。她每打一下,旺福的心就跟著揪一下。

「白雪,」旺福的心揪了一路,快到學校時,終於說出來,「你咋勾著頭,不說話哩!麥都讓你打哭了!」

「旺福,」白雪猛地頓住步子,轉過頭,兩隻大眼直勾勾地盯向旺福,「我不想當張玉勤,我想當黃帥,反潮流!」

「啥?」旺福吃一大驚,「反啥潮流?」

「就是……就是……反正是反潮流!你看人家黃帥,小小年紀就有出息,哪像咱倆,死不死,活不活的?鄭老師說,不反潮流,咱班的人早晚要被姚瞎子逼死!」

「姚老師咋逼咱了?」旺福急問。

「他咋沒逼?」白雪將頭一昂,漲起臉,「夜黑兒我半夜沒睡,越想越覺得鄭老師說得對!前幾年咱不用考試,不用背書,不用做作業,不用上早自習,不用寫大字,一到學校,從早玩到黑,日子過得多美!可打去年開始,姚瞎子一當上班主任就變臉,要咱考試,要咱做作業,要咱上早自習,要咱背書,把咱逼得喘不過氣!要是不反潮流,咱還不得像張玉勤那樣跳水庫?」

「你凈瞎說!」旺福笑道,「張玉勤是怕學英語,才寫下『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文,不學ABC,也當接班人』的。咱這山窩窩裡壓根兒沒開英語課,咋能逼死咱?」

「即使逼不死,我也要反潮流!」白雪小嘴一撅,「旺福,說真的,我都想一整夜了,這來跟你打個商量。你當張鐵生,我當黃帥,咱倆帶頭反潮流,將白龍廟這潭死水掀個底朝天,你說中不?」

「白雪,你瘋了!」旺福吃驚地瞪著她,「這話聽起來不像是你說的!」

「嗯,是鄭老師說的!」

「他咋說哩?」

「他就是這麼說的!昨兒放學時,鄭老師留下我,跟我談心,說是只要我站出來,將一年多來學校逼咱做功課、背書、罰站等罪惡行為及其後果揭發出來,寫成大字報,貼到外頭的宣傳欄里,我就是黃帥了!」

「你當黃帥,跟我啥關係?」

「當然有關係!我當黃帥,你就得當張鐵生!不究咋說,我幹啥,你也得幹啥,咱倆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不能跑!」

「那……我咋當張鐵生哩?」

「鄭老師說,你的作文寫得好,寫大字報一定中!」

「批判誰?」

「還能有誰?老右派姚瞎子!」

「姚……姚老師?」旺福又是一怔,「他是好人,是咱班主任,咋能批哩?」

「那……你說批誰?」

旺福眼珠兒一轉:「批鄭老師!」

「啥?」白雪眼珠兒一瞪,「咋能批判鄭老師哩?」

「教咱的老師中,就數他凶,罰站最多!上個月,他還揪住民心耳朵,揪得民心流眼淚。要是批判,我看先得批判他!」

「不中!」白雪漲起臉,「一定要批判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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