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人朦朧

旺田回來後,精神恍惚,誰也不願睬,也不想待在家裡。只要不下雨,他就走向雙龍河頭,一直走到二龍潭邊,坐在槐林里,遠遠地望著碧綠的潭水發怔。旺地知道那兒是他與榮閣的約會地,悄悄講給青龍。青龍跟過去一看,心疼得直抹淚,幾天後派他一個活兒,到二龍潭附近的河坡地看坡,也就是守護秋莊稼。這是份閑差,平常都是老年人乾的。青龍讓他去,等於是給他放長假,同時也算照顧家興。

三個種棉人,一個死了,一個走了,一個心碎了。眼見三十一畝棉花沒人管,青龍抓耳撓腮,情急之下想到婉蓉和榮國。榮國死活不肯,因他實在不忍面對妹妹的小磚房。婉蓉推不開,只好從油坊辭工,重返棉田。青龍派婆娘紅梅和香竹幫她。紅梅怕厲鬼,不敢去,又拗不過青龍,堅持讓進才也去,說他是道爺,能鎮住鬼邪。青龍一切照準,總算把這坡棉花地糊弄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旺田的傷口還沒舔好,旺福又出事了。

不同於旺田的踏實與旺地的頑皮,旺福就像一個不聲不響的精靈,一天到晚只在外面遊盪。

就體形來說,旺福的個頭與他的年齡很不般配,已經十三了,看起來卻像八九歲。想想也是,英芝在大荒年裡懷他,胎里虧不說,生下後又沒奶吃,沒讓他餓死已是奇蹟了。

旺福雖然瘦小,可打小就知為家分憂。十歲那年,他開始養兔子,因為兔子不吃料,只吃草,而草遍地都是,只要他勤快就行。起初養兩隻,不到一年,兩隻變成十二隻,弄得滿屋子都是兔子屎,床底還有幾個兔子洞,氣得英芝要宰它們。後來,旺地在大椿樹後靠院牆處搭建一個小棚,遠看像雞籠,上面用木棒隔成兩層,算作兔子窩。又在棚外打一道圍牆圈兔子。一放學,旺福就拿上籮筐和鐮刀去溝邊、田頭割草,傍黑時扛一籮筐回家。由於個頭小,滿滿的籮筐壓得他身子弓著,脖子歪著,遠望上去,就如一個會走路的草墩兒。

這天后晌,旺福到二龍潭割完草,天大黑時回到家裡,喂好兔子,覺得不舒服,沒吃飯,倒頭就睡。

旺福睡在堂屋東間。三更時,成劉氏聽到旺福說胡話,亂踢騰,覺得不對,點著燈,走到旺福鋪前,一摸額頭,像只剛出灰的烤紅薯。成劉氏推他,叫他,旺福咬緊牙,呼哧喘氣,看樣子想嘔。成劉氏拿出面盆讓他嘔,他卻嘔不出來。成劉氏正在折騰,家群醒了,走過來一看,急到東屋叫醒家興他們。

英芝一摸旺福的頭,跪在地上就向主基督禱告。家興抱上旺福,與家群、旺地一道去看天旗。天旗診會兒脈,拿出幾粒丸藥和一粒能快速退燒的安乃近讓旺福服下。家興問啥病,天旗說是傷風,不打緊,退去燒就好了。

家興放下心,抱旺福回家。及至天亮,旺福的高燒沒退,病情加重了,出現煩躁、抽搐等症,臉上一絲血色也沒,額上像只烤紅薯,手腳冷得像塊冰,兩眼閉著,咋叫也不醒。家興急讓旺地去喊天旗。天旗診會兒脈,面色詫異。

「天旗,咋哩?」家興的心兒全吊起來。

「奇怪,夜裡脈還好好的,這陣兒卻沒了?」

「天旗呀,你再摸摸看,娃子這還好端端的,咋能沒脈哩?」成劉氏慌了。

天旗又摸一陣兒,再次搖頭。

旺地驚叫:「快看,胳膊上有紅斑!」

天旗撩開旺福袖子,果見有紅斑。再檢查身上,兩脅、腿上、肩胛,到處都是。

「天旗呀,娃子這……這是啥病?」家興的聲音有些打戰。

「大叔,」天旗搖頭,「這病我還沒見過,說不清。」

在四棵楊人看來,天旗是這世上最好的醫生。這陣兒連他也說不清,就等於沒治了。成劉氏哭起來,家興急得直轉圈子,英芝再次跪下,哭求主基督顯靈施救。

「天旗呀,大叔求……求你了,」家興也跪下去,「不……不究咋說,你得救救我這娃子!」

天旗一把扯起家興,長嘆一聲:「唉,大叔呀,要是能救,我咋能不救哩?娃子這病,我真的沒見過,吃不準。摸不到脈,手腳發涼,額頭卻燙,我……這樣吧,你快去叫我煙爺,他見識多,或有解法!」

家興飛跑出去,請來老煙薰。英芝見不得老煙薰,又從心裡怕他,見是他來,扭身就回東屋去了。

老煙薰細查一遍,問道:「娃子昨兒去哪兒了?」

「旺地,你知道不?」家興轉問旺地。旺地搖頭。家興又問旺祿,也說不知。正要再問,一直傻站在一邊的旺田插嘴道:「去二龍潭了!」

「二龍潭?啥時候?」

「迎黑。」

老煙薰的眉頭凝起來,閉目有頃,掏出銀針,噌噌連扎幾針,卻如扎在木頭上,旺福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老煙薰又扎幾針,眉頭擰成兩股繩。

「大叔,是不是讓啥東西纏……纏上了?」家興壓低聲音。

老煙薰沒回話,繞旺福轉幾圈,猛喝一聲,再次紮下三針,且全扎在頭上,看得成劉氏心驚肉跳。

旺福仍舊沒反應。

老煙薰倒吸一口氣,盤腿坐下,將長煙桿架在腿上,閉目息氣,運神冥思。不一會兒,周圍人看到,老煙薰的額頭現出汗珠,似是在長途跋涉。

過有一袋煙工夫,老煙薰呼出一口氣,睜開眼睛。

「大叔?」家興的心兒已經吊在嗓子眼上。

老煙薰站起來,走到院里。家興和天旗緊跟出來,未及說話,青龍聽到消息,也趕過來,剛要張嘴問,見老煙薰擺手輕「噓」一聲,趕忙憋住。

三人一道走出院門,老煙薰方才站住,長嘆一聲:「唉,讓娃子看到了!」

「看到啥了?」天旗小聲問道。

「兩位龍爺!」

「啥?」家興的頭皮一下子炸了。

「白龍爺、黑龍爺一到天黑就來二龍潭相會,一般人看不見。這娃子不知有啥神通,夜黑兒竟然看到了。看到也沒啥子,據我推斷,娃子怕是做下啥事,惹惱兩位龍爺了。白龍爺脾氣柔,倒還沒啥。黑龍爺是暴脾氣,誰也碰不得!」

「天哪!」家興蒙了,「這……這可咋辦?」

「要是尋常惡鬼,我這些針紮下,不會沒反應。可對兩位龍爺,我這道行就淺了!」

家興再次跪下。青龍、天旗互望一眼,又轉向老煙薰。

「看來,」老煙薰扯住家興胳膊,將他拉起來,「我也只有一個法兒!」

「啥……啥法兒?」

「請兩個神廟的道爺來,合力做個道場,求求龍爺。要是兩位龍爺能消消氣,咱這娃兒興許有救!」

「哪兩個道爺?」青龍急問。

「白龍廟是進才,黑龍廟是李拐子。你們去叫進才,李拐子那兒,我去請!」老煙薰返回堂屋,將旺福身上的銀針拔去幾根,只留下頭上三根,轉對家興,「這三根針,誰也別動!」說完,拿上長煙桿,扭頭匆匆走去。

家興吩咐好眾人,拉上青龍走到院外商量,主要是對付英芝。英芝只認主基督,什麼白龍爺黑龍爺,於她都是妖魔。若是在家裡做道場,讓她撞見,還不鬧個天翻地覆。她要是鬧騰,得罪龍爺不說,旺福也就沒救了。商量來,商量去,二人竟是想不出好辦法。

這陣兒,英芝正在東屋跪地禱告,二人可隱約聽到她又急又快的哀求聲和抽泣聲。家興側耳細聽一會兒:「有了,這事兒得你出面!」

「中,你說咋整?」

「廟北村還有一個信福音的,她們常在一起做禮拜。你去叫香竹,讓她叫上英芝一道去廟北村,就說合力為旺福禱告,英芝一準兒去!她一走,我就去叫進才來。進才也好,基督也好,咱哪路神都不得罪,你看中不?」

「中!」

英芝果然中計。香竹過來一勸,英芝二話沒話,拔腿與她走了。

二人走有半個時辰,老煙薰領著李拐子來了。進才也早備好黃紙、黃幡、符咒、香、燭等物,擺在堂間。二人供上各自龍爺的牌位,點起香、燭,貼好黃紙,口中念念有詞,焚燒符咒。老煙薰、天旗守在旺福身邊,密切關注旺福病情。

眼見道場做完,就要收場,進才、李拐子正在念叨最後一段經咒,院外傳來急快的腳步聲。頃刻之間,英芝旋風般卷進院門,一見這個陣勢,歇斯底里發作起來:「好哇,怪道我守不住神,原來是撒旦跑到我家裡來了!」

誰也沒料到英芝會突然殺回來,盡皆亂了。英芝衝進堂間,扯下黃幡,拔下香火,扔在地上猛踩一通,又將桌上的物什掃個七零八落,抬眼掃射一圈,放過老煙薰和進才,落在一把白鬍子的李拐子身上,尖起嗓子指著他叫道:「你這撒旦,看我打死你!」

話音落處,英芝就如瘋了般撲向李拐子。李拐子沒料到會有這檔子事兒,未及回神,英芝已經撲到,將他按倒在地,騎在身上暴打。李拐子快七十了,腿腳又不便,哪裡經得住英芝的瘋狂,頓時兩手抱頭,疼得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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