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缺糧錢

鬥爭會後沒多久,白雲天回來了。

一到家裡,白雲天就要抱娃子。雪梅扯住他,將他從上到下審查個遍。白雲天被她看得發毛,叫道:「咦,你是沒見過咋哩?這是看啥哩?」蹦幾下,伸伸胳膊,「看看看,一根汗毛都沒少!」

「沒挨打?」雪梅有點不相信,仍在細審。

「挨打?」白雲天呵呵一笑,「他奶奶的,打我的人還沒生出來哩!咋哩?」

雪梅又審一陣,見他果是好端端的,長出一口氣,伏在他肩頭哭道:「你不回來,我真擔心死了!」

「你擔心啥?」

「擔心那些當兵的打你!你是不知道,喬娃都讓他們打昏過去,若不是風揚和韋光正說情,怕早沒命哩!」

白雲天急問:「喬娃他……人哩?」

「沒啥事了。縣裡判他三年刑,這陣兒送北山勞改。他們咋審你哩?」

「誰敢審我?」白雲天從鼻子里哼出一聲,聳聳肩,「是韋光正、孫志慧,還是他劉傳德?哪個敢來,看我把他閹了!」

「那……他們咋待你哩?我打聽了,說你是隔離審查!啥叫隔離審查?」

「呵呵呵,」白雲天搓搓手,抱起白杏,在她小臉上親一口,「把我關在一間辦公室里,不得與人說話,是隔離。給我兩桿筆,一沓子紙,要我寫檢查,交代與大鬍子的關係,是審查。我不寫,光正急了,替我寫,連熬兩黑沒合眼。光正寫完,念給我聽,我一邊聽,一邊打呼嚕。光正也不管,半閉眼念完,問我寫得咋樣,我睡得正迷糊,打個哈欠說,很深刻,很全面,很正確,很有力度。光正笑了,讓我簽字。我簽了。又過兩天,我回來了!」

「不幹局長了?」

「狗屁局長!不是看在大鬍子面上,就他們幾個,拿八抬轎抬我也抬不去哩!」

「不幹就中!」雪梅又出一口長氣,「不瞞你說,你在城裡待著,我一天到晚不放心!」

白雲天嘻嘻一笑,湊上嘴去:「來,親一口。這陣兒不見你,怪想哩!」

雪梅紅了臉,推開他:「去去去,靠邊站!」

白雲天厚著臉皮,扳過雪梅硬親一口,小聲問道:「哎,我問你,咋不放心了?」

雪梅嗔道:「甭以為我是怕哪個狐狸精勾走你哩?」

「我就知道你為的這個!」白雲天嘻嘻又是一笑,摸摸臉上的疤,「老婆大人放心,就憑這道疤,莫說是狐狸精,即使狼外婆來,也得開溜!」

雪梅啐道:「你……不正經!」

婉蓉足月,趕來接生的易姐兒抱起一個赤子。

「是娃子,還是妞兒?」婉蓉問道。

「是個妞兒!」易姐兒呵呵笑道,「小千金哩!」

婉蓉閉上眼,嘴角浮出笑。滿月這天,婉蓉抱著妞兒,拉著老大若盼,趕到三瘋子家。三瘋子見到她娘仨,手舞足蹈,開心得像個孩子。

婉蓉關上房門,跪下來,吩咐若盼:「盼兒,跪下!」

若盼跪下。

「盼兒,這是你爺,給你爺磕頭!」

若盼大睜兩眼望著白髮白須、一身髒兮兮的三瘋子,遲疑半晌,硬著頭皮磕下。

「叫爺!」

「爺——」若盼叫得很遲疑,像是從小鼻孔里哼出來的。

三瘋子很開心,嘴裡嘰里咕嚕,手舞足蹈,圍繞她們娘仨轉圈子。

「爹!」婉蓉連磕三個響頭,兩手托起懷中的妞兒,「這是你的小孫女,今兒滿月,我抱來給你看,你起個名!」

三瘋子伸出一雙臟手,接過妞兒,抱著她繼續轉圈子,口中依舊嘰里咕嚕說個不停。喬娃不在,婉蓉聽不懂,急了:「爹,小孫女候你起名哩!」

三瘋子沒有睬她,依舊抱著娃子跳舞。若盼怕他傷害妞兒,轉頭望著婉蓉,聲音都發顫了:「媽,他……三瘋子……妹妹……」

「胡叫啥哩?」婉蓉瞪他一眼,「他是你爺!叫爺!」

「爺——」若盼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三瘋子不再嘰里咕嚕,一邊跳舞,一邊說話:「盼盼盼,望望望……望望望,盼盼盼……」

三瘋子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兩個字,一圈又一圈地跳舞。婉蓉閉眼聽一會兒,陡然明白,朝三瘋子磕頭:「爹,兒媳聽懂了,你為小孫女起的名兒叫若望,是不?」

三瘋子沒有回答,停住步子,抱著妞兒再次嘰里咕嚕。婉蓉注意到,三瘋子白白的長鬍子貼在妞兒的小嫩臉上,眼眶裡盈滿淚。

婉蓉站起來,從三瘋子手中接過妞兒,對若盼道:「若盼,你妹妹有名字了,叫若望,你記住沒?」

「記住了,妹妹叫若望。」

韋光正榮升,白雲天又不配合,戰紅旗人民公社久久沒人主政,一直由韋光正的副手齊志光兼著。志慧的位置漸漸坐穩後,論功行賞,將此位置交給他的得力幹將馬尚鋒。

馬尚鋒原為縣中老師,最先拉隊伍跟志慧造反,是志慧的鐵杆兒。志慧調他治理自己家鄉,顯然是器重他。

馬尚鋒一點兒也沒辜負志慧,上任後連燒三把火,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在山窩裡搞得風風火火。

第一把火是破除四舊。馬尚鋒連開幾次教育大會,組織鎮中紅衛兵,將轄內所有寺廟,除白龍廟外,或扒或砸,盡皆毀了。第二把火是割資本主義尾巴,將人均三厘菜地悉數沒收,歸入生產隊。第三把火是組織宣傳隊,深入群眾,大力宣傳毛澤東思想。

馬尚鋒的三把火燒過,谷地里紅旗漫卷,紅浪翻滾。鎮中及各個小學紛紛成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毛選」發到家家戶戶,紅語錄人手一本,各戶正堂張貼大幅毛主席畫像,主席像上面,是馬、恩、列、斯四個肖像,由左到右,挨排。接下來是普及秧歌舞,教唱革命歌曲,所有大隊幹部及在校師生必須背誦毛主席寫的《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三篇文章,稱作老三篇。不到半年,谷地里,幾乎所有牆上都刷著標語,各村都有秧歌隊,男女娃子都會背幾句毛主席語錄。馬尚鋒也迅速得到一個綽號——馬上瘋。女人嚇唬娃子,由「狼來了」改為「馬上瘋來了!再哭,叫你背老三篇!」

這陣兒,四隊基幹民兵小鴨子得到風揚重用。

跟他爹老鴨子一樣,小鴨子也是好吃懶做,不想下地幹活兒。為逃避勞動,小鴨子干民兵尤其積極。前一陣子,他動手打喬娃,風揚有點討厭他,但後來喬娃反踹他一腳,風揚又有點同情他了。至少說,小鴨子是為公事挨踹的。這種人,處事討人嫌,易壞事,可大隊里不能少。想到大躍進砍樹收鐵那陣兒,風揚真還得出一個結論:好人得有人做,惡人也得有人做!

喬娃那一腳踹得極重。天旗診過脈,說是傷到腎了,要休養。小鴨子連吃六劑草藥,卧床兩個多月,傷情才算輕些。風揚算他工傷,交代青龍照舊記工。傷好後,風揚提拔小鴨子到大隊部打雜,發通知,召人等,照舊由生產隊記工。

小鴨子從心底里恨死喬娃,尋思如何出這口氣。喬娃勞改了,小鴨子想到三瘋子,可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打消這一念頭。一則三瘋子瘋了,沒啥整頭,二則整個瘋子不解恨。

一日後晌,小鴨子從大隊部回來,走到四棵楊下,遠遠看到婉蓉從三瘋子家出來,一手抱著若望,一手扯著若盼,兩隻賊眼為之一亮……

喬娃不在,婉蓉的日子艱難起來。

傻祥雖然學會幹活兒,卻也只會出死力,且得有人帶著他干。傻祥不服管,沒人能帶他,青龍只好自己帶。傻祥有力氣,做的是重活兒和累活兒,青龍為求公道,將他的工分調整到九分,高於婦女,低於壯勞力。生下若望後,崔家多出一口子吃飯,只有傻祥幹活兒,工分就不夠了。

這天早上,婉蓉收拾完鍋灶,聽到鐘響,趕傻祥上工後,思忖一時,將兩個娃子領到成家,托給成劉氏照看,自己匆匆走到鐘下,聽從派活兒。

是三伏天,麥子早收了,三夏也忙完了。活兒不多,青龍安排女人們去紅薯田翻秧子,男人到玉米地挖排水溝。

派完活兒,男女社員紛紛走向田裡。青龍守在鐘下,見沒人來,這才拿上鐵鍬,跟在眾人後面。沒走幾步,小鴨子氣喘吁吁地追上,老遠喊道:「老青龍,等等!」

「咦!」青龍頓住步子,瞄他一眼,「小鴨子,你不到大隊部里坐機關,跑這兒幹啥?」

「求你派個活兒!」

「求我派活兒?」青龍打個怔,「嗬,真是日怪,今兒這老爺兒是打西邊出來哩!小鴨子,你說說,咋會不去大隊部,反來下地幹活兒哩?」

「嘻嘻,」小鴨子笑道,「大隊部里太閑,手心癢了,想來磨磨繭子!」

「中,你小子能有這志氣,我成全。回去拿張鍬,跟我挖排水溝去!」

小鴨子嘻嘻又是一笑:「沒鍬了,能不能派個別的活兒?」

「沒鍬?」青龍瞥他一眼,「你小子是怕下力!女人們去北坡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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