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大革命

「唉,」青龍再次發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嘆,「娃兒他媽一心想穿個洋布衫,還要那種帶小紅梅花襯白底兒的,我卻沒給她扯上。沒想到這竟成為我的短了,不究哪天,只要她不順心,總是拿這事兒出氣,指鼻子罵我說話不作數!」

「你是不是應下她了?」

「唉,」青龍嘆得越發好聽,「咋不是哩。那年相親,她嫌我家窮,嫌我家的房子舊,勾著頭,遲遲不表態。我一見不妙,眼珠兒一轉,小聲對她說,『你長得真好看!要是配上一件帶紅梅花的白襯衫,定然跟個小仙女兒似的!』她的名字叫紅梅,這話說中她心了,當下臉一紅,悄聲說道,『那……你得給我買一件!』我一聽,趕忙拍胸脯,『趕明兒就買!』她心裡一美,就應下了,媒人當場定下結親日子。結親那天,沒見梅花布衫,她的臉陰著,張口向我討,我說,『我去縣城連跑三趟,營業員說,賣完了,正在進貨哩。』她聽說我為這事兒連跑三趟縣城,心裡又美了,摟住我就親!」

「後來貨進到了嗎?」

「唉,大嬸呀,天底下就沒這種布料子,讓我打哪兒進?」

「啥?是你瞎編哩?」

「咋不是哩!」青龍一臉無奈,「要是我不編,她就不肯嫁給我。這不,人嫁過來了,我心裡就有譜了,先讓她生個娃子,再讓她生個娃子。呵呵呵,幾個娃子生下來,這陣兒即使趕她走,她也不肯動腿哩!只有一條,嘴上不服,一到年關,就向我討紅梅白底的布衫,每逢生氣,就拿這事兒夯我,整得我一不敢跟她生氣,二不敢在家過年三十!」

英芝手指青龍,笑得彎了腰:「沒……沒想到你……你恁會蒙……蒙人?」

「唉,叫我咋辦哩?不蒙,討不到婆娘呀!」青龍眨巴幾下眼,憨憨笑起來,「你看我這長相,臉厚,皮黑,眼小,齒不齊,手大,指短,哪個妞兒看上我,定是瞎眼了!」又笑一陣兒,「大嬸兒,這都小半夜了,走吧!」

青龍將英芝哄到家裡,溜進成家,一把逮住家興,揪牢他的衣領,將他一直扭進牛屋裡,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論輩分他問家興喊叔,但那只是面上的事。家興比他小兩歲,在心底里,他一直把家興看作弟弟和朋友。加之他一直當隊長,罵人罵慣了,這陣兒又占理,嘴上就沒遮攔。家興氣走英芝後,本已後悔,只是礙於麵皮,才沒跟著追。此時見青龍哄回英芝,心也就放回肚裡,挺著臉皮挨罵。

第二天早上,青龍將家興領到家裡。家興紅著臉,勾住頭,一句話不說,像是挨鬥爭的地主。倒是青龍東拉西扯,替家興道了許多不是。英芝知道家興臉皮薄,能夾尾巴來,已是服軟,也就白他一眼,主動抬腿朝家裡走去。

老五因盜竊罪、流氓罪被判八年,送往北山林場勞改,啞巴被進才接回。

裸奔之後,香竹精神恍惚,不肯再穿衣服。進才一天到晚守在門口,偶爾出門,也將她鎖在屋裡,不讓她出去,只讓啞巴陪她。

這日上午,人們都上工了。進才正在鎖門,英芝打土路上走過來,老遠就問:「進才,香竹姐在家不?」

「是大嬸呀!」進才轉過身,朝英芝打個招呼,指指屋子,「在屋裡哩!」

「人在家裡,你咋鎖門哩?」英芝問道。

「大嬸呀,她不知羞了,光著身子,死活不肯穿衣裳,一直拿水在屋裡洗,我得上工,怕她萬一出門,丟人哩!」

「你走吧,我勸勸她!」

進才點頭道:「那……麻煩大嬸了!」

進才走後,英芝推開門,跨進門檻,果見香竹一身赤裸地站在地上,兩手不住地朝面盆掬水,一下接一下地清洗光溜溜的身子。啞巴蹲在盆邊,朝她身上撩水。

「香竹姐!」英芝站住,看她一會兒,「你這是幹啥?」

香竹不睬她,依舊朝身上撩水,不住地洗。

「撒旦!」英芝陡然變過臉色,厲聲喝道,「扭過來,看著我!」

香竹打個驚怔,瞳孔不由放大,盯住英芝。

「撒旦!」英芝從懷中掏出福音書,撲通跪下,閉上口,兩片嘴唇急劇地翕動,口中念念有詞。

香竹的目光依舊獃獃的。

「跪下!」英芝猛將福音書亮起來,朝她一舉,聲色俱厲,「我以主基督的名義,命令你,跪下!」

許是懾於英芝的氣勢,香竹膝蓋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下。英芝再次閉眼,喃喃說道:「主呀,你快將撒旦這個魔鬼從香竹姐身上驅趕出去,趕下地獄,讓他永受地獄之苦!」

英芝的語速極快,說完,大聲唱讚美歌,歌曰:

求你救我離開淤泥

不要叫我陷入其中

求你不容大水漫過我

不容深淵吞滅我

主啊,親愛的耶和華

……

英芝平日里不會唱歌,即使在做禮拜時大家都唱,也沒見她出聲。這陣兒如有神助,她竟然唱出來,倒讓香竹頗為驚訝,眼睛睜得更大。

英芝唱得不準,但聽得次數多了,也就沒差多少。香竹是唱歌的行家,在做禮拜時鐵嘴總是讓她領唱。這陣兒聽到歌聲,幾乎是本能地跟唱:

主啊,親愛的耶和華

求你應允我

按你豐盛的慈悲

迴轉眷顧我

主啊,親愛的耶和華

求你憐憫我

你的慈愛本為美好

願你把恩典施予我

將我安置在聖山

請你親近我也救贖我

求你一定贖回我

……

二人唱完這一首,接著合唱另外幾首。

唱了有一會兒,香竹的心平靜下來,眼珠兒轉起來,淚水流起來,放聲大哭。英芝陪著她哭,二人一直哭到小晌午,哭到流不出淚了,這才止住。啞巴聽不見,睬也不睬她們,顧自在盆里玩水。

哭聲住了,香竹的話匣子打開了:「妹子,俺……俺的命……好苦呀!」

「香竹姐!」英芝起身,四處尋衣服,「你咋作踐自己哩?一定是魔鬼撒旦敗壞你的!」尋到一件,邊幫香竹穿,邊從牙縫裡恨恨地擠出惡話,「來,咱先穿上,咒死他!」

香竹推拒不穿。

英芝問道:「香竹姐,你咋不穿哩?讓主基督看到,會傷心的!」

「妹子,俺……俺這身子臟,俺……俺要洗……洗乾淨……」

英芝不由分說,硬給她穿上,拉她跪到旁邊的土坯鋪子上:「香竹姐,你看著我的眼睛!」

香竹看著英芝的眼睛。

「香竹姐,」英芝一字一頓,「夜黑兒,我在屋裡禱告,主基督降臨我身,啟示我,魔鬼撒旦正在香竹姐身上施威,要我前來搭救你!香竹姐,你得聽我的,你要趕走撒旦,將他趕下地獄!」

「妹子,是……是俺不好,是俺……有罪……俺的罪孽……大哩,俺……俺得下地獄……」香竹兩手捂臉,再次哭起來。

「香竹姐,」英芝說道,「主基督啟示我,你沒有罪,你的罪,主早贖回來了,主早饒恕你了!一切都是撒旦敗壞,他就沒幹過一宗好事兒!」

「俺對不起僕人,對……對不起老五!」

「香竹姐,你聽我說,主啟示我,僕人不好,僕人是猶大,是魔鬼撒旦。僕人挨槍崩,是該的!他還該下地獄!」

「啥?」香竹大睜兩眼,「你咋敢用這話咒僕人哩?」

「不是我咒的,是主基督啟示的!」

「他咋是魔鬼了?」

「主基督啟示說,他在你身上施聖露,是騙人,犯下淫罪!主基督不會施聖露!用人不會施聖露!只有魔鬼撒旦才施聖露,犯淫罪!他挨槍崩,是罪有應得!」

香竹長出一口氣,身子一下子鬆軟下來,思忖有頃,點頭道:「是著哩!俺中撒旦的毒計了!」又頓一會兒,「妹子,可老五他……是俺不好,害了他!」

「主基督說,老五也是活該!」

「他……他咋活該了?」

「主基督說,老五仗著手中有糧,逼迫香竹姐,是香竹姐的奸罪元兇,是趁火打劫,沒槍崩他,是便宜他哩!」

「可……俺咋覺得對不住他哩?」

「香竹姐,你沒啥對不住他的!你聽我的,就是聽主基督的,主基督說的,不會錯!」

「嗯!」香竹點頭,又想一會兒,驚訝地望著英芝,「妹子,你……咋能通神哩?」

「香竹姐,我試過了,只要心誠,沒雜念,主基督就會降臨我身,給我啟示!香竹姐,只要你心誠,主基督也會降臨你身,給你啟示!」

「嗯,俺心誠!」

因了主基督的勢,英芝的瘋病完全好了,福音會的事兒也告一段落,成家總算太平下來。

然而,家興心頭的壓力一點也沒減輕。添旺祿後,成家人口再次升至八口。家群有戶口,沒工分,雖然在分人頭糧時沾光,年底分紅,缺糧錢卻是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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