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福音會

清萍出嫁後不久,虎伢子轉干,升作排長。

清萍頭胎生的是女兒。婆婆仗著兒子是軍官,公然表示不滿,指手畫腳,數落她不爭氣,月子里侍奉得也不周到。清萍忍過足月,奮起還擊。婆媳大戰幾個回合,婆婆氣得上火,牙疼幾個月,在落掉三顆牙後,與清萍分灶吃飯了。

在這世上,清萍誰也不怕,就怕她嫂子。英芝仍舊見不得她,使她不敢回娘家。成劉氏腳小,走路不方便,沒法去看她,想她了,只能托家群走一趟,捎點兒東西給她,還得小心翼翼地瞞住英芝。

英芝的瘋病好多了,但依舊見不得氣,尤其不能受刺激,甚至一聲驚叫都會讓她舊病複發,惹鬼上身,鬧得一家不安寧。成家像是埋個火藥筒子,隨時都會爆炸。好在成劉氏逆來順受慣了,家興又是和事佬,家群一天到晚不入屋,日子倒也湊合。

英芝不瘋時,就像正常人一樣,幫成劉氏做家務,照料幾個孩子。入秋,她就開始紡花織布,忙活針線活兒,做棉鞋,縫冬衣,哪一樣也少不了家群。

家群一天大一天,眼看滿十七了。家群不想回家,一心希望生產隊能夠恢複大鍋,這樣他就不必回家吃飯。在他眼裡,這個家沒生氣。哥哥太窩氣,嫂子太嬌氣,幾個侄子太淘氣,他媽媽呢,又太沒骨氣,像是牆頭草,風一來就倒。只有姐姐清萍與他談得來,這又嫁走了。

與家興不一樣,家群在廟裡念到高小,本想再念的,不想本領不濟,未能考上鎮中,只得悻悻回來。識的字一多,腦子就活絡。家群從書本里知道,山外面有更大的天地,心也漸漸野起來,做夢都想闖一闖。

這年初冬,隨著香竹大兒子林明全的意外回家,家群闖世界的慾望愈加強烈了。

明全是讓遣返回來的。一天上午,進才和香竹接到通知,到大隊部一趟。二人不知何故,跑進大隊部,一眼看到兒子明全,驚喜交加,淚流縱橫。

原來,老黑接到通知,帶人去公社領回一個遣送回鄉的流竄犯,細細一看,正是前幾年出走的林明全。從材料上看,明全沒有犯罪,只是四處流竄,被民政部門收容後遣返。

明全的個子長高了,成個帥小夥子。見二人進來,他沒理進才,只是摟住香竹哭。回到家裡,進才擀麵條,香竹問這問那,明全的臉一直陰著,一語不發。麵條端上來後,明全顯然餓壞了,端起來就喝。

明全喝光一碗,進才又盛一碗。香竹與老五生的娃子兩歲多了,哇哇叫著上來搶。這娃子的耳朵壞了,聽不見聲音,學不會說話,是個啞巴。進才的麵條擀得不多,刮刮鍋底,盛出半碗,塞給啞巴。

香竹一直在盯著明全看,這陣兒早已猜出端倪,心裡一沉,顫聲問道:「全兒,星兒呢?咋……咋沒見他回來?」

「媽——」明全放下碗筷,跪在地上,放聲大哭。

「咋……咋哩?」

「星兒他……沒……沒了!」明全的哭聲更響亮了。

香竹一陣眩暈,搖晃幾下,就要倒下,進才趕前扶住。香竹穩住身子,緩緩閉上眼去。

「全兒,」進才小聲問道,「星兒他……咋……咋個沒的?」

明全斷斷續續地講起來,說是那天夜裡,他們兄弟二人沿南山公路一直走到縣城,出縣城後沿一條更大的公路往東走,在宛城待一個多月,繼續向東走。到達信陽時,路上有民兵設卡,拿著槍,不讓討飯,說是逮住就打死,他們怕了,不敢走大路,只在夜裡走田埂,按天上的星星認路,一直朝東走。不知走過多少天,他們來到安徽。安徽也管得嚴,他們不敢停,繼續走,走到江蘇,見那裡管制不嚴,就在一個大湖邊安頓下來。那裡叫無錫,到處是水,到處是河浜,魚蝦多,人富足。他們白天出去討飯,有時下河溝抓魚撈蝦,夜裡就歇在一個破廟裡,日子過得不錯。然而,去年交夏時,星兒不知吃啥中毒了,肚子疼,在地上打滾。天一直下雨,到處是水。明全一直在守護明星,後來明星不滾了,昏睡過去。明全一天多沒吃飯,餓極了,冒雨尋吃的,同時為明星尋醫生。他東求西找,討來吃的,又求到一個好心醫生。二人趕到破廟,星兒的身子已是涼的。葬過明星後,明全不想再住無錫,又朝東走,去過蘇州、崑山,到達上海。在上海,到處都是高房子,他看得眼熱,夜裡卻沒地方存身,只好露宿街頭,讓巡夜的民兵抓住,三審兩問,將他作為流竄犯關進收容所,沒審出啥罪,就遣返了。

明全回家一事在四棵楊引起轟動,大人娃子紛紛纏住他,聽他講述山外見聞。聽來聽去,大家得出一個結論,外面天地雖寬,真正好的仍是四棵楊,仍是自己的窮家。

只有家群不這樣看。在家群眼裡,明全是真正的英雄。即使明星的死,他也視為自然。村裡死去那麼多人,跑出去的憑啥必須活著回來?在他看來,同樣是死,明星的死遠比村裡死去的來得痛快,至少說,明星沒有留下遺憾,因為他看到了比四棵楊大得多的天,走過了四棵楊人沒有走過的路,見過了四棵楊人一生也不可能見到的世界。

一連幾天,家群幾乎是泡在明全身邊,一遍又一遍地聽他講述。

「你說到處是水,難道比咱雙龍河發大水時還多?」家群問道。

「你呀,簡直就是井底蛤蟆!」明全哂笑一聲,「咋對你說哩?河浜多得像是蜘蛛網,深得能行船。還有大湖,嗬,那個水喲,一眼望不到邊。人們逮魚要用船,拉大網。魚多得很,大的一人多高,比豬都肥,一條魚夠咱全隊人飽吃一頓!從沒旱過,總是下雨,地里不種麥,只種稻子,田裡凈是水。一到夏天,蚊子多得很,全是花的,伸手一大把,咬得你沒處躲……」

家群完全聽傻了,一心想學明全,闖世界去。

然而,如何闖呢?明全這條路顯然走不通,即使走了,到頭來也只能被遣返。想來想去,家群突然想到姐夫。對,當兵去,體體面面地闖世界!

家群去找清萍,纏她求求姐夫。清萍口述,他代為寫信,要虎伢子收他當兵。不久,虎伢子回信,說他沒有招兵權力,他想當兵,只有一個門路,就是找大隊報名,由公社武裝部組織體檢,體檢合格才能當兵,且到哪兒當兵,也是不由自己的,得服從組織分配。

家群沒轍了,只好回村去求青龍。青龍帶他去見白雲天,白雲天審他半晌,叫他完成跳、躍、跑、走、爬、滾等一系列動作,點頭贊道:「中,你這身板子,是塊料!」

家群激動得流淚,撲通跪下:「白……白書記!」

「這是咋哩?」白雲天一把拉起他,笑道,「我早不是書記了,我是村裡的老百姓,這陣兒跟你一樣!照輩分算,我得叫你叔哩,走遍天下,哪有叔對侄子磕頭哩?」

「你……你……你咋……咋能叫我叔哩?」家群語無倫次了。

「是啊,是啊,你卵蛋兒大,我也叫不出口。這樣吧,我不叫你叔了,就叫你家群同志!」

「中,就叫同志!」

「家群同志,」白雲天斂住笑,轉過話頭,「你想當兵,是好事。保家衛國,要的就是你這種人!不過,這陣兒我不當家了,幫不上大忙。你得在隊里報名,由隊里推薦到大隊,我能做的,就是在雪梅跟前替你說個情,讓你參加體檢。要是體檢不上,我就沒轍兒了!」

「中中中!」家群要的就是這個,跪下又要磕頭,再被白雲天拉住。

沒過多久,招兵指標下來,東方紅大隊分到三個名額。按照往年二比一的規矩,可去六人參加體檢。四棵楊村攤到兩個,一個是家群,另一個是孫家民善的近門堂侄,叫志發,與家群同年生。

體檢完後,縣裡下發通知,家群不合格,說是平板腳。恰在此時,虎伢子回來,一看不是平板腳,拉他去縣醫院複檢。醫院說是記錯人了,為他重新出具證明。他們拿上證明去找武裝部,說是太晚了,新兵名額早已定下,呈報上級了。

家群哭了個傷心。其實,家群並不知道,這件事兒是志發的爹民祿搗的鬼。民祿是民善堂弟,私底里去求志慧,志慧就托在縣醫院工作的未婚妻小嫻串通醫生,做下手腳,把家群擠掉了。

恰在這一年,有部隊開進老北山修建軍工廠,說是備戰防修。部隊人手不夠,請求縣政府支援,縣裡向各公社攤派基建民工,四棵楊村分配四個名額,一隊一個。青龍二話沒說,讓家群去了。

家群走後這年春天,成家再次添丁,英芝於三月初三生下老四旺祿。成劉氏要照料大大小小四個娃子,外加一個月子婆娘,忙得黑不是黑,明不是明。

家群是縣裡征工,隊里不記工分。英芝雖是勞力,幾年來不生娃子就生病,根本無法下地,能掙工分的只剩家興一人,擔子一下子重了。

大饑荒後,四隊倖存下來一頭牛和一匹騾子。能侍候牛的老有林、長桂、雙牛相繼過世,青龍交給別人不放心,只好親手養著。春耕那陣兒,青龍又買兩頭牛,一個人養不過來。青龍尋到家興,要他幫忙,喂他新買的兩頭,自己依舊喂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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