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苦緣人

英芝清醒後,在床上哭了一整天,飯不吃,水不喝,無論家興如何問,如何勸,只不說話。

第二天一大早,英芝一醒就叫餓。成劉氏做出幾碗麵疙瘩,她一氣喝下三大碗,倒在床上又睡,一覺睡到小晌午。

這日青龍沒讓家興出工,要他專門守護英芝。家興正在收拾院落,聽到裡屋傳出響聲,知是英芝醒了,趕忙進去。

英芝沒睬他,勾頭四處搜尋。

「找啥哩?」家興小聲問道。

英芝回到床沿上坐下,發會兒怔。窗子小,天也有些陰,屋子裡光線很暗。家興走到英芝跟前,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摸住英芝的肩,柔聲問道:「要啥,我找!」

英芝將他一把推開,兩眼直勾勾地望著窗子:「我的簪子!」

「簪子?」家興吃一驚,「啥簪子?」

「玳瑁簪!」英芝又出一聲。

家興身上陡起一層雞皮疙瘩:是鄧芝嫻!

是的,英芝說話的聲音,簡直就跟張家兒媳芝嫻在世時一樣。再說,英芝從未見過玳瑁簪,甚至沒聽說過那物什兒,這陣兒突然問起,匪夷所思!

家興細審英芝,見她兩眼僵直,神態就如昨日他爹附身時一樣。

毫無疑問,有鬼再次附她身了,且這個鬼是土改那年在白龍廟大殿里弔死的張家媳婦鄧芝嫻!

家興忖出情勢,反倒沉下心來,走到一旁,打開一隻木箱子,翻騰一會兒,從裡面拿出老有林交給他的玳瑁簪,遞過來道:「你看看,是不是這個?」

英芝接過簪子,拿在手裡,看著它流淚。端詳一會兒,她走到窗前,對鏡緩緩梳理。梳理好一陣兒,她綰起頭髮,插上簪子。真是一個高雅的髮型,家興看呆了,竟然忘記是芝嫻的陰魂附體。

就在這時,旺福醒了,哭起來。聽到哭聲,英芝回到床邊,抱起旺福,摟著他,輕輕拍打。旺福想是餓了,仍在哭。英芝怔一下,掏出奶子,塞進旺福嘴裡,一邊拍打,一邊唱歌:

睡吧,睡吧

我親愛的寶貝

媽媽的手臂輕輕搖著你

媽媽搖你快快安睡

睡在搖籃里

溫暖又安逸

睡吧,睡吧

我親愛的寶貝

媽媽的手臂永遠保護你

……

自嫁過來,家興從未聽過英芝唱歌。在家興心裡,英芝是不會唱歌的,何況是如此優美的旋律?

英芝唱出兩句,家興就聽出是芝嫻唱的,且是唱給愛子喬娃的。家興陡然想到當年南崗子上的情景,那時天珏和喬娃圍著芝嫻的屍體轉圈,唱的也是這個調,心裡一酸,眼淚流出來,一邊抹淚,一邊小聲嘮叨:「我知道了,你是天珏嫂子。嫂子,我正有話說給你哩。這個簪子是你的。那年你讓道爺交給天珏哥,道爺沒交成,交給我爹了。我爹正要交給天珏哥,他瘋了。喬娃小,我爹只好收起簪子,想等天珏哥病好點,或等喬娃長大了,再交給他們。我爹沒等到這天,臨走時,把簪子交給我,要我轉交。我一直藏著,誰也不讓戴。今兒嫂子來了,我就還給你!」

英芝沒理他,依舊唱歌,一遍接一遍地唱。唱一會兒,旺福吃飽奶,沉沉睡去。英芝放好旺福,僵著腿走出院子。

家興跟出來。

見到英芝的樣子,成劉氏臉色變了,顫著聲道:「英芝,你……你又咋哩?」

「媽,來客了,是芝嫻!」家興悄聲說道。

英芝依舊不說話,徑直走出院子。家興見她走得不快,也就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沒過一會兒,易姐兒及左右鄰居也都瞧見了,互相打個手勢,跟在家興身後。誰都知道是鬼又附身了,因而誰也沒說話,只是跟著英芝走。

英芝繞過四棵楊樹,徑直走向村子西北側的大隊部,也就是張宗庵家的大院子。快要走到時,家興這才忖出芝嫻是想回家,心裡一怔,不由加快步子。

英芝一直走到院門前面,掃一眼寫著「戰紅旗人民公社東方紅大隊」的木牌子,身子一扭,動作嫻熟地拐進院門。

這是大隊部,家興怕她鬧出事來,趕前一步,一把扯住英芝的胳膊。英芝猛力甩開,昂首走入院中,打風揚辦公的小院子前面經過,邁著優雅的步子,沿著主甬道款款步入後面的主院。

張家院子分三進,第一進是前院,第二進是中院,第三進是後院。前院又分東西兩進,東院一進是天珏小時候住的,後來改為書房,西院是廚房兼管家、臣僕住的。中院是宗庵兩口子住的,也是張家的核心庫房,藏著張家的貴重財富。後院最是安靜,被用作少爺張天珏和鄧芝嫻的婚房。如今,整個院落都作公用了,前院東進改為大隊部,西進改為供銷社,中院是供銷社庫房,後院是大隊部庫房。風揚將供銷社的大門開在西牆上,一則方便群眾購買東西,二則不影響大隊部辦公。院內只留下後門,方便營業員取貨。

英芝昂頭直走進去,到中院,門上掛著鎖。英芝打不開,站在門前瞧一會兒,拐回來,緩緩走向天珏書房。

更多的人圍過來。此事也早驚動風揚,皺著眉站在門口。英芝顯然並不怕他,沖他直走過來。風揚重重咳嗽一聲,見鎮不住她,趕忙讓到一邊。家興見事鬧大了,跨前一步,扯住英芝,被她推個趔趄,差點摔在地上。

家興穩住步子,對風揚賠笑:「支書,您別生氣,英芝鬼上身了!是芝嫻!」

昨日老有林附身的事,風揚也聽說了。這陣兒見英芝的行為舉止無不跟芝嫻在世時一樣,風揚也是驚駭,汗毛倒豎,聲音變了,囁嚅道:「她……她想幹啥?」

「看那樣子,是想去她住的地方看看!」

風揚稍作遲疑,掏出鑰匙,快步走到中院和後院開門。英芝沒有走進風揚的辦公室,只在院中幾簇竹子邊站下,兩眼直直地看著竹子。

見風揚打開中院的門,家興走過來,小聲對她道:「嫂子,門開了!」

英芝轉過身,緩步走進中院,一直走到後院,走進當年她和天珏住的屋子。裡面面目全非,堆著雜物,早不見當年景象。

英芝看一會兒,走出來,款款回到前院。

恰在這時,老煙薰走進,身後跟著青龍、天成和雪梅。英芝見到是他,甚是驚懼,直往家興的身後躲。老煙薰咳嗽一聲,晃晃手中的長煙桿兒,蹲在地上,揉一鍋點上,沖英芝道:「既然回來了,就站出來,躲在人家身後幹啥?」

英芝捂住臉,不肯站出來。

「家興,你讓開!」老煙薰吧嗒兩口煙,威嚴地發布命令。

家興遲疑一下,讓到一邊。

芝嫻附身的事傳遍村裡,更多的人飛跑過來,將大隊部的小院子擠得滿滿的。

跟在場的所有人一樣,風揚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望著當院站著的英芝和蹲在地上抽煙的老煙薰。此時此刻,一種感覺在風揚的內心閃過:老煙薰才是這個村子的主心骨,他萬風揚不過是個擺設!這種感覺讓他不安,但眼前的局面,他實在無能為力,也根本無法控制。

「說吧,」老煙薰低沉的聲音從喉管里發出,「你想幹啥?」

「不……不想干……啥。」英芝結巴起來,兩腿微微打戰。

「回來幹啥?」

「回……回來看……看看!」

「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回去吧!即使有啥事兒,這兒也不方便說話,過幾天我尋你去!」老煙薰的聲音依舊緩緩的。

「那……我走了!」

「去吧!我再說一句,以後沒啥大事兒,甭回來。你一回來,村裡就不安生了!」

「哦!」

「哦」字剛一出口,英芝就如昨日一樣,身子一軟,歪倒在地。

家興箭步上前,將她抱在懷裡。過一會兒,英芝醒來,見躺在大隊部院里,家興抱著她,周圍又是一群人,先是吃驚,繼而明白過來,勾住頭,小聲哭泣。家興抱起她,慢慢走出院子,沉重的腳步一聲接一聲,消逝在院門外面。

「唉!」老煙薰輕嘆一聲,在甬道上磕磕煙灰,站起來,掃視眾人一眼,緩緩走出院門。

「天哪!」在代銷點站櫃檯的李姐兒緩過一口氣,「英芝剛才那樣子,就跟鄧姐兒活著時一模一樣!」

「噓——」老鴨子看看四周,「甭說話!就這陣兒,鄧姐兒怕是沒走遠哩!」

鄧姐兒走了,英芝依舊沒得安生。

接後幾日,幾乎每天都有鬼趕來附身,英芝一會兒說,一會兒唱,一會兒蹦,一會兒跳,一會兒又像瘋馬一樣滿村子狂奔。從她口中發出的聲音也完全不是她的,可說是雜亂無章,有男有女,甚至還有孩子。這些聲音大部分出自村裡亡故的人,有新近故去的,如麻子嬸兒、志春、禿子的瞎子媽等,也有多年前故去的,如風揚的爹、黃老五的媽等,有的能辨出,有的辨不出。

這陣兒,英芝簡直成個飯桶,一天要吃四五頓,一頓幾大碗。青龍沒法兒,只好讓生產隊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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