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死魂靈

成家興的捕蛇技術漸漸練出來,每天都能捕到一或兩條無毒的青蛇。成家的五丈鍋里幾乎夜夜都有蛇湯,連西院易姐兒一家也能受益。

這日凌晨,就如往常一樣,成劉氏、英芝早早去了大食堂。家興昨兒太累,起得遲些,待洗過臉,東山紅日已經露頭了。

家興走進灶間,從鍋里盛出一碗仍舊溫熱的蛇湯,蹲在門口,一邊喝,一邊盤算該去哪兒捕獵。昨天他沿雙龍河走得兩腿生疼,只捕到一條小蛇,因而今天打算去南崗後面的丘陵地撞撞運氣。

家興正在思忖,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小跑過來。家興聽得清楚,趕忙起身,將湯碗藏起來,迎到門口。

是婉蓉,只幾日沒見,圓乎乎的小下巴就瘦尖了。

「姑父——」婉蓉頓住步子,小口喘著,怯怯地望著他,眼淚流出來。

「妞兒!」家興抱起她,抹去她的淚,「咋哩?」

「我媽……我媽要你和我姑去一趟,媽說她要走遠路,這就走哩,想見見你倆,去晚了,怕就……見不上哩!」婉蓉聲音哽咽。

「你媽咋哩?」家興心頭髮揪。

「昨兒後晌,我媽正要出門,一頭栽在灶火門口,我嚇壞了,叫來我哥,把她搬到床上。今兒早上,我聽見她說胡話,搖醒她,她就叫我喊你和我姑!」

「你爹還沒回來?」家興小聲問道。大雨把南山的路沖毀了,公社分下任務,要各生產隊派勞力修補,每人每天補助糧食十二兩。青龍不在家,雙牛領人去了。

「沒有!」婉蓉搖搖頭,「爹說去兩天就回來,到這陣兒也沒影兒!」

家興放下婉蓉,回到灶間,將藏起來的半碗蛇湯遞給婉蓉:「妞兒,看你餓成啥樣了!快喝,喝完咱就走!」

婉蓉端起蛇湯,聞了聞,卻沒喝。

「妞兒,咋不喝哩?」家興催道。

「姑父,」婉蓉咽下口水,「我想端回去,給我媽喝!我媽她……好幾天沒喝東西了!」

「妞兒,喝吧,這是你的,你媽的在鍋里!」家興尋到一隻陶罐,將鍋里的蛇湯盡數舀出,裝滿大半罐,鍋里留下一副蛇架子,好讓他們加水熬給娃子們喝。

婉蓉不再推辭,只幾口就將半碗湯喝光,抹抹嘴,催道:「姑父,咱走吧,我媽等著哩!」

「我先去,」家興提上罐子,「你到食堂喊上你姑!」

婉蓉點點頭,飛奔去了。

家興趕到時,文秀已經不行了,眼睛緊閉,臉上毫無血色。家興弄出蛇湯,拿匙子喂她,一匙也灌不進。家興擋擋鼻孔,見還有一絲悠悠氣,忙去喊天旗。待他和天旗趕來時,英芝和婉蓉也到了。傻祥兩手牢牢地抱住罐子,正在仰脖子灌蛇湯,婉蓉急得直哭,揮拳頭打他。傻祥只是不睬,邊挨打,邊將蛇湯盡數喝了。

天旗摸摸脈,擋擋鼻孔,搖頭道:「不中了!」

家興伸手一擋,果然,方才的那點悠悠氣已經沒了。從表情上看,文秀一如她的名字,雖然未能見上家興和英芝,也未能與她的婉蓉訣別,但她走得依舊安靜,眼睛是閉著的。

「媽——」婉蓉聽見,放開傻祥,抱住文秀哭起來。

傻祥喝光罐子,放下來,見婉蓉哭成那樣,伸手抱起她,呵呵笑,輕輕拍她。婉蓉要下來,卻掙不脫,邊哭邊使勁咬他。傻祥被她咬疼了,只好放她下來。婉蓉再次抱住文秀,哭得聞訊趕來的人們無不轉頭抹淚。

及至中午,雙牛回來。見文秀沒了,雙牛號天號地地哭。

雙牛是在當天傍晚葬的文秀。四隊人凡能走的,都跟到南崗去了。崔家進駐四棵楊較晚,祖地不大,只有四隻墳堆。雙牛將文秀葬在表妹兼前妻身邊,中間留足一塊空地,是他自己的。

天黑下來,日頭落山了。送葬的人三三兩兩,分別晃下崗去。漸漸的,墳前只有五個人。婉蓉趴在新起的墳頭上,伏著身子哭。傻祥像往常一樣呵呵笑著,豎槍一般站在她身邊。

家興、英芝蹲下來,想拉她起來,婉蓉死活不肯。勸一會兒,家興見天色黑定,家中又有娃子,輕嘆一聲,叮囑雙牛幾句,先一步下崗了。

交一更了。雙牛擦去婉蓉眼上的淚,小聲勸道:「妞兒,更深了,這地方陰,咱回家去!」

婉蓉搖搖頭。她已不哭了,只是坐在地上,兩眼凝視墳頭。雙牛不再說話,陪著她坐。傻祥困了,將頭枕在新起的墳堆上,呼呼大睡。

夏天的夜,不冷。夜風吹著樹葉、草葉,發出瑟瑟聲。周圍凈是墳頭,多是新墳,墳頭上插著柳枝,枝頭上飄著白紙條,像樹葉般在夜風裡抖動。婉蓉一絲兒也不覺得怕,倒是雙牛,汗毛孔兒全縮起來,眼睛閉著,耳朵緊張地傾聽周圍的一切,兩手緊握鐵鍬的把柄。

一夜過去了。

天色大亮。傻祥伸個懶腰,爬起來,嚷著要吃飯。雙牛再拉婉蓉回去,婉蓉仍是不肯。

雙牛長嘆一聲,起身回去。

一天過去了。

是陰天,老爺兒躲在厚厚的雲層里,不肯曬婉蓉。婉蓉坐在墳前,怔怔地望著墳頭。傻祥喝飽雙牛提來的稀湯,在墓地里四處跑,玩得很開心。

天又黑了。夜又到了。婉蓉仍舊不肯回。

一連過去三天。在第四天夜裡,交一更時,雙牛實在受不住,起身走了,留下傻祥陪婉蓉。

婉蓉依舊坐著,兩眼望著媽媽的墳。傻祥困了,依舊枕在新墳堆上睡覺。

交三更了。夜風吹來,婉蓉有些冷,睡意也上來了,抱住傻祥睡去。

這一覺,婉蓉睡得香極了。

蒙矇矓矓中,婉蓉看到了媽媽文秀。媽媽坐在一間漂亮的大房子里,點著蠟燭。媽媽的手裡拿著一隻大白饃,望著她,甜甜地笑。

「媽媽,我餓了,我要吃大白饃!」婉蓉高興極了,大聲叫起來。

文秀不說話,只將大白饃拿在手裡晃。婉蓉撲上去,媽媽卻站起來,將大白饃高高舉起。婉蓉跳起來搶,媽媽將大白饃舉高,不讓她夠著。

「媽媽,媽媽——我要吃大白饃!」婉蓉急了,喊聲越來越大。媽媽依舊不說話,只將那隻大白饃在她頭頂晃來晃去。婉蓉使勁跳,拚命搶,就是夠不著。

婉蓉正在搶,媽媽推開她,拿著大白饃飄起來,一直飄出屋子,飄向高高的天空。天空很黑,媽媽穿一身白衣,身形漸漸淡了。

婉蓉傻了。她拚命追出房子,緊追不捨。眼見媽媽越飄越高,身影越來越淡,快要沒了,婉蓉望空哭叫:「媽媽,媽媽,你……你甭走呀,媽媽,我不吃大白饃了,媽媽,你甭走呀,媽媽——」

媽媽卻不睬她,越升越高。婉蓉拚命往上跳,小胳膊揮動著,想學媽媽的樣子飛起來,怎麼也飛不動。

婉蓉絕望了,手足亂舞,使出全身力氣,大喊一聲:「媽媽——」

這一次,婉蓉喊出聲來。與此同時,婉蓉也從夢中醒來,一身冷汗。

婉蓉吃力地睜開眼睛。媽媽不見了,大白饃不見了。婉蓉驚訝地發現,她不在墳頭,而在一處奇妙的地方,真的是一間黑糊糊的房子,面前也真有光亮,但不是蠟燭,是兩支松枝。面前擺的是一隻簡陋的木桌,桌上放著一堆燒黃豆,一堆苞谷花,兩隻烤紅薯,無不噴香噴香的。

婉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勁揉揉,再次看去。對面是個鋪,鋪上坐著一個人,細細一看,竟是喬娃他爹——三瘋子。此時,他正眯著兩隻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盯住她看,像傻祥一樣呵呵笑。

婉蓉猛然意識到什麼,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人的懷裡,扭頭一看,果然,抱她的是她的喬哥!

「喬哥——」婉蓉又驚又喜,反手勾住他的脖子,熱淚盈眶,顫聲,「喬哥——」

「妹子——」喬娃將她摟得更緊。

摟一會兒,喬娃放開她,拿起一隻烤紅薯:「妹子,吃吧,剛烤的,熱哩!」

「嗯,」婉蓉接過來,大口啃起來。吃完一隻,婉蓉拿起第二隻,剛剛送到口邊,忽又放下來。

「妹子,咋不吃哩?」喬娃笑眯眯地望著她。

「留給我哥!」

「吃吧,你哥的在火堆里埋著哩!」

婉蓉放下心,大口吃起來,邊吃邊說:「喬哥,真好吃,香死了!」

「快吃吧,吃個盡飽!」喬娃在她耳邊呢喃。

婉蓉又吃幾口,探頭看四周,問道:「喬哥,這是哪兒?」

「我的新家!」

「新家?」婉蓉好奇地站起來,四處察看一番,見周圍是土牆,有兩間房子大小,旁邊並排兩個鋪,顯然,一個是三瘋子的,另一個是喬娃的。

「喬哥,這在哪兒?」

「地下!」

「地下哪裡?」

「就在崗上!」喬娃指著左上方,「我媽在那兒!」指著右上方,「我爺和我奶在那兒,再往後,是我老爺,老老爺,還有我家裡的好多人!」

婉蓉陡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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