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大饑荒

老人的預感很快應驗。麻子嬸兒死後不久,四棵楊開始陸續向南崗上抬人。先一步被抬去的多是原本有病、脾胃不好、年紀大或吃錯東西的,待遇也跟麻子嬸兒差不多,葦席一卷,由近門或鄰居抬在前面,後面跟一群哭天號地的親鄰。

萬家三隊被抬走的人最多,有四個,不包括麻子嬸兒。然後是孫家二隊,再後是張家一隊。唯有李青龍的四隊,大鍋里一直有吃的,日子一天天地挨過。

端午節到了。

若在往年,天氣趕得好的話,這陣兒該吃新麥面。青龍狠狠心,吩咐老五將僅剩的四十斤麥子磨了,留下十斤精面備急,其餘三十斤全部擀成麵條,使人挖些野菜,在端午節中午,讓四隊人美美實實地喝一頓糊湯麵。青龍估算麵條不夠,又吩咐多加湯水,由他和老五按人頭各撈一碗,擺在檯子上,平均配好,後面的湯水數量不限,想喝自己舀。

就在四隊的大人娃子兩手抱著撐得溜圓的肚子四下散去後,一個人影晃進老五院子。成劉氏和幾個女人正在忙活收拾鍋灶,抬頭一看,萬磙子站在門口。

磙子的兩腿浮腫了,走路一扭一歪,扶牆站一會兒,磨蹭著走進來。

成劉氏笑道:「是磙子呀,吃過沒?」

「吃過沒」原本是句客套話,這陣兒萬磙子聽起來,心裡卻是說不出的難受,先點點頭,後搖搖頭,走到院中間蹲下。

不用再說了。成劉氏將鍋底鏟一會兒,整出一碗,端到磙子跟前:「磙子呀,你來晚了。麵條沒了,湯水也沒了,就剩個鍋底,大嬸刮給你,甭嫌棄!」

磙子眼裡噙淚,雙手接過,朝成劉氏苦澀一笑,小聲問道:「青龍在不?」

「在哩!」成劉氏指指堂屋,「方才見他跟老五進堂屋了!你要尋他?」

磙子點點頭。成劉氏張口要喊,磙子擺手止住,只幾口就將碗中的鍋底吃完,抿抿嘴,將碗遞給成劉氏,擠出一笑,算是謝過,起身挪向堂屋,扶門框站住。

青龍正與老五算計糧食,忽見門口豎著一人,打眼一看,吃一驚:「磙子,嗬,真是稀客哩!」

磙子沒接話,朝前又挪兩步,撲通一聲,在二人前面撲地跪下。

青龍傻了,看一眼老五,見老五也是一臉驚怔。

「咋哩?」青龍回過神,卻沒拉他起來。

磙子啥話也不說,只是跪在地上,屁股撅著,頭縮在臂彎里,將一張浮腫得不成樣子的臉結結實實埋起來。青龍細細一看,只幾個月工夫,風風火火的萬磙子已判若兩人,咋看咋像個得水腫的老人。

青龍忖出他是為啥了,輕嘆一聲:「萬磙子,起來吧。你一直跪著,讓人怪難受哩!」

萬磙子依舊跪著,不說話。

「咋哩?」青龍掏出煙袋,揉一鍋,蹲下,眉頭鎖起來。

「斷……斷炊了!」萬磙子總算擠出幾字,從嗓子眼裡迸出一聲低沉的悲鳴,「天——哪——」

青龍長吸一口氣,憋一陣子,緩緩吐出,眼珠子轉向老五。

老五忖出局勢,臉色緊張起來,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誰都知道,在一個隊只有一個食堂的情況下,斷炊意味著什麼。正常人能餓七天,這陣兒,最強壯的怕也頂不過三天!

「幾時斷的?」青龍吧嗒一口煙,小聲問道。

「昨……昨兒!」磙子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青龍擰住雙眉,一口一口地抽。一鍋煙抽完,青龍又按一鍋,眉頭越擰越緊,牙齒將銅煙嘴兒咬得咯嘣咯嘣直響。老五的臉隨著青龍的緊張而緊張,兩隻小圓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青龍漸漸扭曲的面孔。

磙子依舊跪著,腫起來的龐大屁股微微打戰。

「多少張嘴?」青龍冷不丁問。

「百……百八十一!」

青龍又吸一口氣,再次抽煙。時光艱難地移動,青龍的煙一連抽去兩鍋。

終於,青龍朝地上磕磕煙灰,轉向老五:「老五!」

老五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臉色煞白:「青……青……青龍?」

「去吧!」

「青……青……」老五越急越結巴,撲通一聲也跪下來,想哭卻又用力憋住,整個身子一抖一抖的。

還能再說什麼呢?磙子緩緩站起,擦去淚水,轉過身子,一步一晃地走出堂門,走進院里,沉重的腳步聲就如兩根木槌敲打在一面破爛不堪的老鼓上,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就在萬磙子行將走出院門時,青龍的洪亮聲音追出來:「萬磙子,回去喊幾個腿沒腫的來,抬苞谷!」

萬磙子打個驚怔,回頭看青龍一眼,朝他連連抱拳,扭轉身,兩條浮腫的粗腿如有神助,飛一般跑走了。

就在萬磙子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再也聽不見時,跪在地上的黃老五卻如死了親娘似的,兩手拍地,哭得抑揚頓挫:「嗚……嗚……」

「黃老五!」青龍如雄獅般吼叫一聲,用戲台上旦角才能吟出的傷感顫音,一字一頓,「一百八十一條命啊,你嗚個雞……巴……」

萬磙子領人抬走兩百斤苞谷後,四隊僅有的糧囤一下子癟了。青龍痛下狠心,下鍋時再減斤兩,鍋里的湯水越來越稀,窩窩頭越來越小,再後來一個也沒了。娃子們餓得哇哇直哭,傻祥滿村子追打雙牛。

雙牛沒處躲,剛好碰到青龍,閃身躲到他的身後。

青龍眼圈紅了,攔腰死死抱住傻祥。傻祥勁頭大,一旦發起傻勁,青龍使足力氣也抱不住,正無奈何,婉蓉追上來,兩隻小拳頭鼓點般落在傻祥身上,邊打邊扯嗓子哭:「哥——」

聽到這聲脆脆的「哥」,傻祥竟如著魔一般不動了,兩隻眼睛圓睜,死死盯住婉蓉。

婉蓉不打了,將頭埋進他的懷裡,柔聲叫道:「哥——」

傻祥忘記飢餓,呵呵笑起來,伸手抱起婉蓉,輕輕拍著她,如鐵塔般一步一步朝遠處走去。望著越走越遠的一雙兒女,雙牛蹲在地上,兩手捂臉,孩子般號啕大哭。

青龍也蹲下來,陪雙牛落會兒淚,起身走向牛屋。

路過四棵大楊樹時,青龍抬頭看看密不透風的樹冠,又到井邊,伸頭看看井水,氣泡仍如串珠一般向上冒騰。

青龍長舒一口氣,走到石碑跟前,緩緩跪下,摸著碑上的刻文,閉眼祈禱幾句,忽身站起,大步流星地走向牛屋。

還沒走到牛屋,青龍遠遠聽到裡面傳來罵人聲和抽打聲,聽聲音是長桂。

青龍快步如飛,風一般旋進牛屋,看到被長桂按在凳子上捶打的竟是他兒子山娃。長桂一手按住山娃,一手拿著拌草棍,有核桃粗細,正照屁股猛打,每打一下,罵一聲:「打死你鱉子!」

眼見棍子又要落下,青龍一個箭步躥過去,一把奪過棍子,將長桂推坐於地,拉起山娃,沖長桂叫道:「咋哩?打牲口也沒見你下恁狠的手!」

「咋哩?」長桂掙扎著坐起,氣呼呼地指著山娃,罵道,「你問問這鱉子,咋能幹出這事?」

青龍看向山娃,見他憋住氣不說話。青龍伸手去摸山娃屁股,剛剛碰到,山娃的牙齒就咬起來。青龍忖出打壞了,心疼地問:「娃子,來,叫叔看看,屁股打爛沒?」

山娃不讓看,退後一步,眼裡盈淚,強忍住。

「啥子事兒,把娃子打成這樣?」青龍蹲下來,斜眼看長桂。

「啥子事?」長桂也蹲下來,狠狠地拿眼瞪山娃,「你問問他!這鱉子啥子不好乾,竟來偷吃牛料!他也沒長眼看看,牛都瘦成啥樣了,立都立不起來,就這一點兒料,還打算過夏哩,竟叫這鱉子一點兒一點兒吃光了,你說打死他活該不活該!」

原來,近日來長桂見牛料去得特別快,心裡納悶兒,起初以為是老鼠乾的,琢磨半天,覺得不可能。他把料袋吊在房梁下,還用一根細鐵絲懸著,老鼠若想上去,就得先跟賣藝的學幾手雜技。再說,布袋口扎得牢牢的,上面連個洞也沒留下。長桂忖出是人乾的,就在暗中觀察。

果然,沒過多久,山娃溜進來,四下瞧瞧,見爹不在,隨即搬張凳子,站上去,解開袋口,抓一把就朝嘴裡塞。許是吃得過猛,牛料噎在嗓眼裡,把他的小臉憋得通紅。山娃出溜下來,到料桶里掬捧水喝下,眼珠子四下一掄,再次麻利地爬上凳子,伸出手,正要掏吃,長桂一聲斷喝,從老犍牛身後躍出,將兒子逮個現行。

「日過你媽哩,我說這點料少下去了,是你鱉子乾的!不成景的東西,不打死你,老子就不是你爹!」長桂將山娃順勢按在凳子上,脫下鞋子就打。

山娃咬住牙,長桂打一下,他就皺下眉,既不哭,也不求饒。

「你個鱉子,脾氣犟過那頭老犍兒!叫你不服軟,叫你不服軟!」長桂越打越不解氣,順手操根拌草棍,照他的屁股就是一頓狠揍。

弄明白原委,青龍的眼眶濕了,走前一步,一把抱起山娃,哽咽道:「娃子呀,是你青龍叔不好,是你青龍叔沒本事,是你青龍叔對不住你,對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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