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四棵楊

第二天一大早,日頭還沒出山,青龍就和家興一道走到村東的河坡地里。青龍黑喪著臉掃一眼滿地歪脖子的麥頭,長嘆一聲,蹲在地頭,習慣性地掏出他的煙袋,按一鍋,拿出兩塊火石擊打。

家興也蹲下來,伸手拉過一個麥穗,細數顆粒。數完一個,又拉過一個,跟著再數。

青龍點燃用苞谷鬍子擰成的火繩,按在煙鍋上抽著,吧嗒幾口,瞧一眼家興,見他仍在數點,口中念念有詞,臉色越發難看:「有啥數哩!」猛吸幾口,忽地站起來,「我滿打滿算整出一千斤,在這山旮旯里好好風光一回,日他奶哩,夢還沒醒,一千斤竟然落後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十五、十六、十七……」家興眯著眼,顧自數點。

青龍斜他一眼,揪住家興拿著的麥頭,咔嚓一聲擰斷,順手一用力,將麥稈兒連根拔起,連麥頭一道扔在地上,解氣地看著家興。

「麥穗還沒長成哩,」家興心疼地拾起麥頭,看著它,揶揄他道,「你想發瘋就發瘋,關它屁事兒?」

青龍白他一眼:「哪個發瘋了?」

「不是發瘋,你這是幹啥?」家興朝他晃晃手中的斷麥頭兒。

「我是氣不過那個小王八羔子!」青龍終於憋不住,和盤托出心中塊壘。

「哪個小王八羔子惹上你了?」

「孫志慧!」

家興嘴一撇:「一個大人,跟個娃子鬥氣,不覺得害臊?」見青龍仍在呼哧呼哧喘粗氣,笑問,「志慧咋個惹你了?」

「日他奶哩,」青龍咬著牙,「人不過卵蛋兒大,鬼心眼兒倒是不小!夜黑兒我明明報出一萬四,可那個小王八羔子偏就沒聽見,硬把萬磙子那個孬貨推上日天炮!就萬磙子那個愣頭青,還能打出一萬三,他也不尿泡尿照照!夜黑兒我琢磨一晚上,從小見大,別看孫志慧人不過卵蛋兒大,鬼心眼兒真還不小哩!你猜猜看,這小子為啥要把萬磙子弄上日天炮?」

家興搖頭。

「我就知道你猜不出!」青龍吧嗒一口,慢騰騰地說出謎底,「他是在巴結萬風揚!」

「嘟噥啥哩!」家興呵呵笑道,「爭風吃醋,不就是沒讓你放成日天炮嗎?」

「咦!」青龍磕磕煙灰,直望過來,「家興叔,我問你,人活在世上,為個啥?」

「吃飯穿衣養娃子唄!」家興呵呵又是一笑,「還能為啥?」

「不不不,」青龍連連搖頭,「這話兒可不能讓有林大爺聽見!這麼說吧,我告訴你: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高產田選在咱四隊,日天炮卻讓萬磙子放了,你想想看,我這當隊長的心裡是啥味兒?」

「啥味兒?」家興勾頭想一會兒,抬頭笑道,「要是日天炮真的讓你放上,你能睡安生?也不想想,一畝地一萬多,那是二十多石,這不是昧良心說瞎話嗎?咱是庄稼人,做人做個實在,咋能說瞎話哩?夜黑兒你也聽見了,依我看,人家三瘋子才沒瘋呢,『一群魔鬼喳喳喳』,一大場子人,我看連鬼也不如。要不是三瘋子鬧騰一下,想想看,日天炮真還不知放到啥地方哩!」

「放上不放上,誰也沒把那玩意兒當回事!」青龍的氣依舊沒消,「要是當真,我敢報三千就是吃下豹子膽!你也看見了,反正是玩兒,上面都不當真,我認那個真幹啥?這陣兒,我只是氣不過志慧。從小看大,三歲見老,一個毛頭小子就起這麼多心眼兒,要是長大,還不把咱一個一個玩死?」

「和他爹一個德性!」家興從心裡看不上民善,這陣兒就勢發泄,「老民善那人,見面笑呵呵,做事卻陰。別人不說,即使孫家人,也沒幾個說他好的。他娃兒識幾個字,你看看,他的小尾巴翹到天邊上了!我一個大字兒不識,不是照樣一天三頓飯,睡著了朝上嗎?生就一個種莊稼的命,識那幾個破字有啥用!你不服看著,等我家旺田、旺地長大了,偏不讓他們讀書,看能填飽肚子不能!」

「你算和我想一堆兒上了。我那倆崽子,再過幾年就讓他們學耙地,離開白龍廟的老宗先,我就不信能把人餓死!來來來,抽一口,上一次在鎮上買的,特壯!」青龍把銅煙嘴兒遞過來。

「去去去!」家興一把推開,「你那玩意兒嗆嗓子!」

「前兒不是抽過一口嗎?」青龍呵呵笑道。

「所以今兒不抽了,受不過那味兒。」

「你可算省下了!」青龍羨慕地說,「我這張臭嘴,一個月定打不饒二斤煙,要是換成鹽,夠吃一個荒春!」

「你凈胡說,」家興笑道,「瞎子不點燈,不見省下一分油錢!我煙酒不挨邊,日子不是照樣過得緊巴巴的。再看看你,又是抽又是喝,兩個娃子還不是照舊養得黑壯黑壯的,遠看像個牛犢子!」

「說他媽那個腳,」青龍把煙鍋里的煙灰磕出來用腳踩滅,「想想也是稀奇,我那個大的,從沒給他偏過食,背上真還圓滾滾的,摸起來流油,別看才六歲,勁兒大著哩。你不是見過我家門邊上的那根青石條嗎,少說也有五六十斤,可我親眼看他豎起來了!」

「有啥種子,就出啥崽子,」家興笑著接道,「我家旺田也是,還不到五歲,心勁兒就有了。前兒收工回來,打眼一看,嗬,院門外頭一塊地,竟然讓他拿钁頭翻了個遍!我問他翻地幹啥,他說,種苞谷。我爹蹲在一邊吸著煙看,美得他……」家興樂得合不攏嘴,「呵呵呵,不說了!」

「這娃子中,先收他當社員了!」青龍也笑幾聲,抬頭看看天色,見黑雲一塊接一塊從北山飛出來,爭先恐後地直往南山奔,心裡一揪,陡然起身,望向附近的一塊窪地,「家興叔,走,看看那塊窪地去!」

二人來到窪地邊,望著足有一人高的二畝苞谷。苞谷長得旺盛,每棵腰裡至少別兩個大穗,這陣兒全都灌飽漿,個個宛如棒槌。

窪地是幾年前分隊時青龍拿鐵杴從萬磙子手裡硬爭來的,南北長,東西窄,自北往南,稍稍有點兒傾斜。三隊在北面,地勢稍高,一下雨,水先往南聚。兩年來,四隊的苞谷總是減產,尤其是去年夏末,連下五六天,最窪處積水半腰深,硬把正在灌漿的二畝苞谷淹死了。三隊地勢高,雖也積水,仍然有個半收,氣得青龍牙根兒直痒痒。

青龍選個高處站著,兩道眉毛擰起來,兩眼眨也不眨地掃瞄整個窪地。二人站一會兒,青龍抬頭問道:「家興叔,能不能生個啥門,讓水只淹三隊,不淹咱?」

「能有啥門兒?」家興苦笑一下,「水往低處流。咱的地勢低,不淹咱淹誰?」

青龍掏出煙,一邊吸,一邊琢磨,忽地眉頭一舒:「有門兒了!」

家興抬頭望著他。

「他奶奶的,水不是往低處流嗎?咱就在中間打堵牆,將他的水堵起來,讓它流不過來。你看咋樣?」

「中是中,」家興笑道,「只是……他的水流不過來,咱的水也流不出去,一下大雨,照淹!」

「淹就淹,只要是淹兩家,咱不吃虧就中!」

家興搖頭:「胡說,這不是門兒!」

「你說咋整?」青龍眉頭又擰起來。

家興眉頭一動:「有了!」

「快說!」

「這事兒急不得。依我說,待早苞谷收完,把這塊地整一下,先在中間打堵牆,再沿牆邊挖道排水溝,弄個存水坑。挖出來的土墊到地南頭,把水往北趕,一來不怕雨水,二來這坑也好派個用場,趕明年開春,種上蓮菜……」

家興話沒說完,青龍一下子跳起來,一拳擂在家興背上:「中中中,這門兒中!」又望一眼天上的黑雲,吧嗒幾口煙,「奶奶的,等不及了!家興叔,咱這就回去招人,先打堵牆。早苞谷身子金貴,看老天爺這臉色,怕是要大下一場。咱先整好牆,待老天爺發威,看不淹死萬磙子那個愣子!」

二人皆笑起來,回家吆人打土牆。

吃過早飯,青龍領著家興等十來個壯勞力,各帶工具,挑著干麥秸來到窪地,沿中間風揚畫過的線,現在是一條兩步遠的田埂挖溝,挑水,和出捻子泥,再一塊接一塊地在自家地邊結結實實地打起一道防水牆。

打牆是粗活兒,大家一直干到天黑,待打成時,無不累得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青龍收起自己的水桶和老虎爪兒,呵呵笑道:「你們躺吧,我得回去吃白饃去!」

「白饃?怕是吃你婆娘那倆窩窩頭吧!」不知是誰翻身爬起,嘻嘻笑道。

「日你奶哩,」已走出幾步的青龍回過頭笑罵道,「窩窩頭咋哩?窩窩頭就不能吃了?我告訴你,我這窩窩頭,中看又中吃,一口一個香,饞死你!」

眾人鬨笑起來,嘻嘻哈哈地收起工具,各回家去。

家興猛干一日,許是累趴下了,吃過晚飯倒頭就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成劉氏進來喊他,才揉眼下床。

走到院里,家興打眼一看,明晃晃地窩著幾攤子水,屋檐下仍在往下滴答。再看天上,黑沉沉,陰蒙蒙,雨雖不大,雨絲兒卻如細線一般密密麻麻。看這光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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