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高產田

老有林一輩子沒生病,一生病就如脫了層皮。天旗把過脈,見有林胸悶、痰多,痰中又帶血絲,斷出他患的是氣鼓,起因是火氣旺和積勞,要靜養。地上交了,有林不再想田裡的事,賭氣卧床。此後二十多天,天旗隔三差五把一次脈,開出藥方,成劉氏一天到晚忙活熬藥,路人遠遠就能聞到成家院子飄出的草藥味。

這日後晌,天旗又來看病,開出一劑藥方。家興送天旗走出東屋門,正要出院子,成劉氏的聲音從灶火傳出:「天旗!」

天旗頓住腳:「大嬸,啥事兒?」

成劉氏捧著圍裙,壓低聲音:「老頭子這病,要不要去請藥引子?」藥引子是老煙薰長煙桿里流出來的煙屎,也叫煙油,不是大病用不上。天旗笑笑,搖了搖頭。

成劉氏吁出一口氣:「我這老頭子,得的究底是啥病?」

「氣鼓,不打緊的。吃幾劑葯,養幾天就好了!」

「啥叫氣鼓?」

「就是著氣了。常言說,喜傷心,怒傷肝。大叔陽氣盛,肝火旺,易動怒,這陣兒傷到肝了。」

「咦,肝在下頭,他為啥上面疼哩?你看他面紅耳赤,頭暈頭疼,這還咳嗽出血哩。」

天旗解釋道:「肝火過旺,火就會上沖。有衝到眼上的,有衝到頭上的。大叔的肝火,衝到頭上了。」

「這病大嗎?」

「說大就大,說不大也不大。肝火過旺,首先得瀉火。瀉火光靠吃藥不中,還要少生氣,多休息。只要平心靜氣,病就去了。」

成劉氏長嘆一聲:「唉,要照你說,他這病算是沒治了!」

天旗怔道:「咋哩?」

「讓他咋好哩?他這人,幹啥都中,讓他平心靜氣卻比登天還難。」

「大嬸說的是。不過,此一時,彼一時。這陣兒大叔得病了,想必還是聽勸的,大嬸多勸勸他就是!」

「我咋敢勸哩?要勸,也得你勸!」

「中!下次再來,我就勸勸他。他要不聽,就得一直睡在床上。」

「嗯,這法兒好。你要照狠處說。他這人,靜不下心,也躺不安穩。」

近日來,萬禿子像是變了個人,幹什麼都使足了勁。

剛落過雨,萬禿子拉上架子車朝南崗上運土肥。走到村南汪泥坑邊,左輪陷在泥坑裡了。萬禿子額上的汗珠就如淋過雨水一般,弓腰蹬腿,朝左一擰,朝右一擰,車輪非但沒出來,反而越陷越深。折騰一番,萬禿子泄氣了,紮下車子,抹把汗,脫帽子扇風。

萬磙子也拉一車土肥趕上來了,朝車上掃一眼:「風召,你裝恁多,逞啥能哩?」

萬禿子咧嘴一笑:「磙子叔,我近來咋樣?」

萬磙子點頭:「嗯,像個人了。」

萬禿子不無得意地又扇幾下風:「呵呵,這叫啥?這叫浪子回頭金不換。我就不信,我,萬風召,同樣長著兩條腿,同樣長著兩隻胳膊,咋就不如人哩?磙子叔,你瞧好,都說我這人不正干,這一回,我就正干一番讓他們看看!」

萬磙子拍拍他的肩:「中,磙子叔要的就是這個。不瞞你說,幾天前風揚還在我跟前豎拇指誇獎你哩!」

萬禿子一陣驚喜:「真的?」

「當然是真的,磙子叔啥時候騙過你?」

萬禿子壓低聲音:「那……磙子叔,你前陣兒應下我的那樁事兒,有啥消息?」

萬磙子撓撓耳根:「啥事兒?」

萬禿子急了:「磙子叔,你答應過我,只要我正干,你就給我弄個女人!」

萬磙子呵呵笑著拍拍腦袋:「瞧叔這記性,這陣兒忙暈了!中,磙子叔這就為你張羅去!」

萬禿子憨憨一笑,將拉車的背帶繩套在肩上:「磙子叔,你瞧好!」猛一用力,車輪竟然忽一聲滾出泥坑。

拉完土糞,萬磙子扯上老鴨子直奔雙龍鎮,說是趕個集。各自買點東西後,磙子將他讓到一家飯館裡,豪氣地叫了兩葷兩素四道菜和一瓶曲酒。

酒菜上來,萬磙子夾起一大塊紅燒肉放在老鴨子面前:「鴨子哥,來,這塊最大,你吃!」倒滿一盅酒,遞過去,「沒酒,肉不香!」

老鴨子一手拿筷子夾住肉,一手接過酒盅,細細審看了幾眼,眯著眼看磙子:「磙子兄弟,你這塊肉,好吃不好咽;你這盅酒,好聞不好喝呀。」

「鴨子哥,你說話繞,兄弟聽不懂。啥意思,給兄弟解說一下。」

老鴨子慢吞吞地說:「你媳婦有了,娃子也有了,卻又請我來這裡,好酒好肉招待,沒個啥說辭,叫我咋下肚哩?」話沒落地,大肥肉就已送進嘴裡。

磙子笑道:「既然鴨子哥爽快,我就不打彎了。這桌酒菜,是我代風召請的!」

老鴨子將噙在嘴裡的大肥肉吐出來,大瞪兩眼:「啥?」

「兄弟想托鴨子哥的臉,為風召小侄好歹尋個婆娘。」

老鴨子將酒盅放下,推過去,又將肉塊擱回盤裡,長嘆一聲:「唉,大兄弟呀,不是鴨子哥不給你面子,是……是這酒肉不好消化呀。你知道,要是為大兄弟你提親,我一點兒難也不用作,可為風召提親,你……你這不是凈給我出難題嗎?」

磙子將酒盅再次推過去,肉塊重新夾起來:「嘻嘻,在這山窩裡,誰人不曉得鴨子哥?要是一門尋常親事,咋能顯出鴨子哥的手段?」

鴨子將肉夾起來,塞進嘴裡,嚼咬幾下吞下肚,又將酒盅端起,無奈地搖搖頭:「唉,都說我鴨子會說話,可比起大兄弟來,這還差下一小點兒。中,就沖大兄弟這句話,鴨子哥豁出去了。」

此後沒幾天,老鴨子真還給物色到一個。跟風召一樣,那女的也是禿頭。

相親這日,風召特別借來一張雕花八仙桌。一個大塊頭男人坐在上位,陪位是老鴨子,兩個女人坐在左側,萬磙子兩口子坐在右側,戴著綠色軍帽的萬禿子坐在下首,那女人挨他坐在旁邊,頭上裹一條花格子方巾。沒坐多久,灶火傳來瞎子娘的聲音:「召兒,蛋茶燒好了,快來端!」

萬禿子應一聲,起身走到灶火。磙子媳婦也跟出去,端上幾隻大碗,每人跟前擺一碗。

見碗中不是荷包蛋,而是蛋花,坐在上位的大塊頭微微皺眉。

老鴨子拿起筷子:「來來來,蛋茶吃的是個熱乎!」轉對上位,「呵呵呵,馮老哥,你得開個頭!你不動嘴,叫鴨子咋喝哩!」

大塊頭推開碗:「你們喝吧。我這幾天上火,嗓子疼,連口唾沫都咽不下。」

老鴨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馮老哥,你有所不知,蛋茶正好清火。老嫂子原說要打荷包蛋的,蛋都拿出來了。鴨子看出老哥有點上火,沒讓打,特別吩咐嫂子做蛋茶,要清淡點。呵呵呵,你看,這還真給鴨子料到了。」

大塊頭半是嘲諷:「是呀,你這張鴨子嘴既能說,又能料。不過,我這火氣是說上就上,這陣子連蛋茶也壓不住了。」

萬禿子聽不出其中名堂,關切地說:「大叔,我這就去請天旗。他醫術高,能壓住火!」

大塊頭白他一眼,冷冷說道:「不用了,我這火得回家壓。」起身,「妞兒,咱走吧。」

老鴨子死活攔住,幾人這才勉強坐下,可沒人再喝蛋茶。

萬磙子臉上掛不住了,看一眼媳婦,後悔沒讓她多拿來幾個雞蛋。

有林的病好多了。

吃過午飯,有林再也不想躺在床上,就在院里轉來轉去。正在轉悠,青龍提著一隻小筐走進來,裡面裝著十隻雞蛋、二斤白面和一小捆稍稍有點發烏的煙葉。

有林掃他一眼,沒理睬,顧自轉悠。

成劉氏瞥見,從灶火里走出來:「青龍呀,好幾日沒見你來了,怪想哩。」

青龍將籃子遞過去:「大奶,你看我這籃子里都是啥?」

成劉氏接住筐一看,又推回去:「哎喲喲,青龍呀,這些都是金貴東西,大奶借不起。」

「大奶,不是借給你的,是孫子孝敬的。」

「咦,你咋說出這話哩?」

「你看,大嬸為我添個小兄弟,今兒滿月,咋說也得表個心意。」

成劉氏合不攏口:「哎喲喲,青龍呀,這……咋能讓你破費哩?」

青龍的眼角瞄向有林,故意吊起聲音:「大奶,你看我這捆煙咋樣?顏色烏青,聞起來噴噴香哩。」

成劉氏正要應聲,聽見有林重重咳嗽一聲,趕忙憋住,朝有林努努嘴。青龍從籃中拿過煙,走到有林跟前:「大爺,你咋起床哩?躺在床上多美!」在他跟前蹲下,掏出煙袋,抽出一根煙葉,揉碎,裝進煙鍋。

有林瞄一眼那捆煙,也蹲下來。

青龍裝好煙,點上火,遞給有林:「大爺,你嘗嘗,壯不?」

有林接過來,吧嗒幾口:「哪兒弄的?」

「鎮上。昨兒去街上理髮,順便瞄了一眼煙鋪,相中這一捆,拿回來放在枕邊,美了我一整夜!」

「咦,咋不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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