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河坡地

雙龍河宛如一個很會撒嬌的活潑少女,在盆子里拐來繞去,形成幾個大彎和十數小彎。逾萬居民傍河結舍,聚成大小不一的數十個村落,因她的歡快而歡快,也因她的嗚咽而嗚咽。

四棵楊村坐落在谷地的偏南端,在白龍廟南面二里多處,有百來戶人家。村子西面是坡,南面是崗,東面是雙龍河,只有北面視野開闊,放眼望去,是一個連一個的村落。

村中最惹眼的是村中心的四棵大楊樹,高十幾丈,遠遠望去,枝繁葉茂,比其他樹冠高出兩頭還多。走到近前,它們更是遮天蔽日,擋下足有一畝見方的濃蔭。夏天即使落猛雨,只要躲在樹下,雨水要想澆到頭上,少說也得半袋煙工夫。見識過的人都說,它們不是一般的楊樹,而是四個「樹精」。

四棵大楊樹之所以成精,得力於滋潤它們的神井。神井位於四棵楊樹中間,深不可測,一天到晚不停地冒出泡泡。從井沿上看下去,泡泡一個挨一個,就如地下潛龍吐出來的串串珠子。神井之神還不在此,在其冬暖夏涼。天氣越冷,井水越暖;天氣越熱,井水越涼。數九寒天,井中冒出的熱氣,遠看就如蒸籠一樣。夏日三伏,只要站到井邊,就可感到一股清涼之氣直透肺腑。若是喝口井水,那滋味就如吞冰塊,從喉頭一直爽到心頭。

井沿上豎著一架轆轤,一盤又粗又硬的棕繩將轆轤磨得油光瓦亮。每日清晨,雞一叫就能聽到轆轤響,不過多久,村中男女就會三三兩兩來到井邊,一邊說東道西,打情罵俏,一邊將清冽的井水提到井沿上,然後或挑或擔,分頭散去,倒進各家各戶的大小水缸里。

四棵楊人像護眼珠子一樣護著這口神井,也護著井邊的四棵大楊樹。四棵楊樹分別叫成家楊、萬家楊、張家楊和孫家楊,據傳是開村人成、萬、張、孫四姓祖宗於同一天栽下的。四家祖宗是太平天國的義兵,於天京陷落後結夥逃至此地,隱姓改名,挖出這口神井,繞井栽下四棵楊樹,並在井旁豎塊石碑,上面刻寫六個楷字:井在樹在村在。

四家之一的張家後人大多聚居於大楊樹的西偏北,但緊挨大楊樹的並不是張家,而是孫家的鼎立,也即老煙薰家,錯西北才是張家天成的院子,再錯過去,是牆高院深、門樓雄峻的張宗庵家。

這些日來,村裡一直在忙活清點張家的浮財,工作隊與村人選出來的幾個貧僱農代表一道查驗物品,分類登記,按貴賤作價。

這天上午,張家的三進大院子里人來人往,清點工作接近尾聲了。

三進院子里人來人往,工作隊的兩個同志與村中選出來的幾個貧僱農代表,有孫家民善、張家天成、成家有林、萬家磙子及雜姓代表崔雙牛等一道清點物品。天成女兒雪梅與幾個腿腳勤快的姑娘在院中擦洗。私塾先生張宗先坐在院中一張八仙桌後,造冊登記。

快晌午時,眾人正在忙活,土改工作組的組長韋光正在前,風揚、明岑緊跟於後,匆匆走進院門。一看到雪梅,風揚眼睛一亮,目光如劍一般掃過來。

正在與幾個姑娘說笑的雪梅猛地憋住嘴,用力擦拭手邊的一隻黑箱子,兩條烏黑油亮的過肩粗辮子在腦袋後面甩左甩右。

風揚心裡一熱,人已走進天珏書房的拱形院門,忍不住回頭又看,剛好撞上雪梅偷瞧的目光。二人心頭皆是一顫,雪梅急急勾下頭去,風揚也扭過頭,加快腳步,走進偏院。

偏院曾是少東家張天珏的書房。房間里空空蕩蕩,五個大書櫃及櫃中藏書構成浮財的一部分,全在院子里了。中間擺的一張八仙桌和四條長板凳是韋同志臨時搬進來的。韋同志將這裡闢作會議室,凡有大事要事,都在這兒開,因這地方偏靜不說,院中還有一小片竹林。韋同志是個雅緻的人,習慣於面對窗子,一邊開會,一邊有意無意地欣賞窗外的竹子。

韋同志叫韋光正,山外人,總是穿一身褪色的軍裝,留著新式小平頭,雖說年歲不大,不過二十來歲,比風揚還小,但在區土改工作隊里卻是知名人物,據說是劉書記從縣城裡特別抽調的土改骨幹之一。聽說他在縣城的大學堂里念過書,且他的左胸口袋裡總是插著一支黑色的水筆。這筆很神奇,用不著磨墨,跟宗先用的毛筆完全不同。下面的衣袋裝的是個白色的本子,只要一開會,他就習慣性地把那個小本本掏出來,小心翼翼地擺在桌面上。別的不說,單憑這一點,風揚就對他刮目相看。

「坐坐坐,」韋光正率先坐下,指著兩邊的板凳,「咱仨臨時開個小會,晚上再與大伙兒商量,仍舊在明岑同志家吧!」咧嘴嘿嘿笑了笑,補充一句,「大嫂的鍋邊兒續得好,喝著美!」

明岑憨厚地回了一笑,目光瞄向風揚。

風揚點了點頭:「韋同志定的事,咋不中哩!」

「不扯筋了,開會吧!」韋光正咳嗽一聲,切入正題,「我剛從區上開會回來,先對你倆傳達一下會議精神!」從袋子里掏出小本本,像往常一樣翻開,擺在桌面上,瞄它一眼,望向風揚和明岑,「同志們,會議十分隆重,是縣委劉書記親自主持的。劉書記說,此番鎮壓地主取得圓滿成功,全區處決反動地主……」又瞄一眼小本本,「總共三十八人,沒收田產六千七百畝,金銀財寶不計其數,沉重打擊了階級敵人的囂張氣焰,大長了貧下中農的志氣。」抬頭看一眼窗外的竹子,「劉書記還說,第一階段的階級鬥爭勝利結束,下面是分浮財、分田地,是貧下中農真正當家做主的時候。這個工作一定要做好,不然的話,勝利果實就無法到達貧下中農的手中,村裡就會出現新的矛盾!」

韋光正說完,目光嚴肅地掃一眼風揚和明岑。

「新的毛墩?」明岑沒聽明白,但從韋光正的眼神里看出問題的嚴重性,眯縫著眼,試探著說,「韋同志,我們這裡只有草墩,沒有毛墩。這新的毛墩是啥樣子的?」

韋光正皺下眉頭,搖頭苦笑:「我說的不是毛墩,也不是草墩,是矛盾,矛是長槍,也就是紅纓槍,你們村的民兵手裡拿的就是,盾就是槍戳過來後用來擋槍頭的盾牌,合到一堆兒就是……就是……」撓了撓頭皮兒,「就是那個……爭執!」

「哦!」風揚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我明白了,韋同志說的是,多少人都在巴望張家的浮財,分張家的田地,這些事兒弄得不好,大家心裡不美氣,容易起爭執!」

「對對對,」韋光正附和著說道,「風揚同志解得透,我就是這意思!」

明岑見自己弄到岔頭上去了,兩手搓著,呵呵憨笑。

「韋同志,」風揚直奔主題,「你是上級派來的大領導,分浮財也好,分田地也罷,有啥規矩只管說出來,我倆聽你的。」

聽到「大領導」一詞,韋光正心裡舒坦,看一眼風揚,輕輕咳嗽一聲,翻開小本本:「風揚同志客氣了,我不是大領導,我只是協助兩位工作的。不扯遠了,我先說個精神。這個精神不是我的,是縣裡劉書記定的。劉書記說,分浮財,首先要照顧的是僱農,其次是佃農,再次是貧農,再次是下中農,中農、上中農不參與分配,對於富農,政策上暫時不動,我們眼下打擊的是地主。再就是土地,原則上同分浮財一樣,下中農以下,按人頭均攤,沒有地的,分地,地不夠的,補齊!具體咋個分法,」目光望向風揚,「你跟明岑商量個方案,晚上討論!」

明岑應道:「韋同志,分浮財好辦,分土地,麻煩!」

「哦,有何麻煩?」韋光正的目光望過來。

「村裡的地分好幾種,有河坡地,有黏土地,有水窪地,有崗坡地,好壞差老遠哩。若是按人頭平均分,大家誰都想要河坡上的好地,不想要崗坡上的差地,這不是就出現韋同志方才說的那個……啥……啥子墩哩!」

「是矛盾!」韋光正微微一笑,鼓勵他道,「明岑同志說得很好,分財事小,分地才是大事。你們熟悉情況,先議議咋個分法!我的建議是,先把地塊按肥瘦配好,依照方才所說的順序,就是僱農、佃農、貧農、下中農這個順序,按序挑選!具體如何劃分,如何挑選,你們商量去吧。商量好了,風揚就跟我打聲招呼。我只抓大,不抓小。」

「中中中!」風揚連連點頭,「領導抬舉我倆,是我倆的光榮!」略頓一頓,「還有個小事兒,這想順便彙報給領導!」

「說吧。」韋光正看過來,兩眼眯眯笑著。

「地主分子張天珏昨兒個瘋了!」

「我知道了。」韋光正抬眼望向窗外,看著小院子里曾經屬於張天珏的幾簇竹子。

「咋個處置他哩?」風揚試探著問。

「你倆咋想?」韋光正敲著桌子。

「照理說,他得接受管制,可這陣兒他瘋了……」風揚苦笑一下,看著明岑,「明岑,你說,咋個管制瘋子哩?」

「嗯,這倒是個事兒,」韋光正思忖有頃,「要不,取消管制吧!他這算是特例,過幾天我再去開會時,跟區上說說。」

「那……取消管制了,讓他住哪兒?讓他吃啥?還有個不懂事的小娃子跟著他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