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天雨雪

山裡的雪說下就下。三天朔風過後,空中先是砸下小米粒大小的雪珠子,落在地上亂蹦,接著是雪花,初時就跟春天的柳絮一樣,飄飄裊裊,紛紛揚揚,撲臉迷眼。迎黑時,風住了,雪花大起來,四棵楊村連同周圍的曠野漸漸罩上一襲白袍。

這是入冬來的第一場雪,天氣驟冷,村裡人還沒適應,天未黑定,大部分人家就關門閉戶了。及至人定 ,除了農會主席孫明岑家的門縫裡依舊透出些許光亮之外,整個村落一片死寂。

明岑家的大門縫一直亮著。交三更時,院門上的柴扉悄悄打開,一條黑影閃出來,如做賊一般,輕手輕腳地沿牆腳緩緩移動。拐過兩家院落,黑影頓住腳步,回看一眼,拿出一塊方巾裹在頭上,陡然加快腳步,朝村外急急走去。

雪越下越大。快出村時,不知被何物絆了一下,黑影「哎喲」一聲輕叫,歪倒在地。黑影再站起時,左腳有點兒跛,幾乎是一步一拐。

黑影沿著村北一條土溝的溝沿跛行一里多,走近白龍廟的廟門。門關著,黑影遲疑有頃,用手拍打。不一會兒,廟門吱呀一聲洞開,道士進才探頭,目光奇異地盯向黑影。

黑影一把扯下頭上的方巾,抬眼看著進才。因是夜間,進才認不真切,小聲問道:「可是孫家施主?」

黑影噓一聲,閃進廟門。進才猶豫一下,反手合上門,跟在後面。

「孫家施主」是明岑老婆,在娘家姓李,按照此地習俗,村裡比她輩分大的都稱她李姐兒。李姐兒三十來歲,已育四胎,頭胎得百日咳死了。從第二胎起,李姐兒就為白龍爺上香,產前進許願香,產後進還願香,接下來的兩女一男全活下來,李姐兒也因此與進才成了熟人。

「道爺,他們住哪兒?」李姐兒顧不上別的,開門見山。

「施主是說,張施主一家?」進才反口問道。

前幾日老道長羽化,進才接班成為新道長。近些日來,被土改工作隊劃為地主成分的張宗庵一家凈身出戶,被民兵們拘押在廟裡,接受管制。除他們之外,廟內並無他人。進才問出此話,無疑是閑扯筋。李姐兒沒理睬他,只拿眼睛盯住他看。

進才似也覺出來,呵呵憨笑兩聲,引她走到大殿門口,指著門道:「在裡面呢!」伸手敲門,「張施主,快起來,有人尋你!」

殿里一陣響動,不一會兒,門吱呀一聲洞開,張宗庵站在門口,見是李姐兒,先是一怔,繼而哈腰笑道:「是李姐兒呀,真是稀客稀客,屋裡坐!」

李姐兒轉對進才:「道爺,我跟大叔說句細話,你到大門口守著,要是有人來,大聲咳嗽!」

進才應過,朝宗庵拱了拱手,轉身去了。

李姐兒跨進門檻,迅速關上房門。宗庵的兒子張天珏打著火繩,點亮油燈,殿內亮堂起來。李姐兒打眼一看,張家幾口人蜷縮在一個角落裡,連個草席也沒有。地上鋪著幾捆麥秸,顯然是進才抱進來的。一個二十齣頭的俏麗女人靠在一捆麥秸上,身上裹一件又寬又大的道袍。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子拱在女人懷裡,睡夢正香。女人兩唇發烏,緊緊摟著那孩子,身子微微顫動,兩隻大眼睛驚懼地瞟過來,落在李姐兒身上。天珏放好燈,亦走過來,畢恭畢敬地站在他爹旁邊,朝她勉強擠出一笑。

望著這家落難老小,李姐兒鼻子一酸,後悔沒帶一床棉被來。見女人越抖越厲害,李姐兒趨前幾步,彎腰摸摸她的額頭,急叫:「大叔,鄧姐兒發燒了!」

鄧姐兒就是那女人,姓鄧名芝嫻,是天珏兩年前從大上海帶回來的俏媳婦,說是揚州人,能唱會彈,為人和善,四棵楊人無不喜歡她,依村中習俗叫她鄧姐兒。

「唉,」宗庵的眼圈紅了,拿手揉巴幾下,長嘆一聲,沙啞的聲音幾乎嗚咽了,「李姐兒呀,全怪我,我這沒用的不知中了哪門子邪,非讓天珏他們回來,害了他們不說,也害了我的小孫子!」他不無追悔地蹲在地上,小聲啜泣。

「爹,」天珏勸道,「咋能怪你哩?是我們自個兒回來的!」

「大叔呀,」李姐兒急了,「甭說這些了,趕明兒得找天旗來,無論如何要為鄧姐兒把把脈,先退燒再說!」

「唉,」宗庵輕嘆一聲,「道爺彙報過了,他們不讓天旗來!」

李姐兒生氣道:「沒心肝的,燒成這樣了,還不讓看。趕明兒我對明岑說說,一定得讓天旗來!」

「謝李姐兒了!」宗庵作個揖,關切地問,「下雪了,冷成這樣,又是半夜三更的,你摸著黑來,別是有啥緊要事吧?」

經他這一說,李姐兒就像醉漢醒了酒一樣,不無懊悔地自怪自道:「看我這人,心路窄,遇到正經事兒容易岔巴,這不,差點誤大事了!」

見李姐兒有大事,三人無不睜大眼睛盯著她。李姐兒將眼珠兒輪流掃向宗庵和天珏,怔了一會兒,方才說道:「大叔,你倆快逃吧!」

三人皆是詫異。

「逃?」宗庵眯起眼,「李姐兒,為個啥哩?」

「唉,」李姐兒輕嘆一聲,落下淚來,「他們定下了,趕明兒就要押送你爺兒倆到區政府去!」

「區政府?」天珏想了想,抬頭問道,「大嫂,押我們去那兒幹啥?」

「說是……說是……」李姐兒說不下去了,抹起眼淚。

宗庵猜出了,卻不願相信:「李姐兒,總不會是要……槍崩我們吧?」

「大叔,」李姐兒收住淚,「他們天不黑就到俺家開會,商量咋個處置你們。他們在堂間商量,我就在隔間偷聽,媽呀,冷汗都嚇出來了!」

「咋說的?」宗庵心裡一緊。

「聽他們說,趕明兒就送你倆到區政府,說是正丫(鎮壓)!我不知道啥叫正丫,正在心裡犯嘀咕,有林大叔發話,問的也是這事兒。工作隊的頭兒,就是那個韋同志說,正丫(鎮壓)就是打死地主,打死范各鳴(反革命)。萬磙子問,是不是槍崩,韋同志說,崩與不崩輪不到你……」

李姐兒的話音未落地,芝嫻就慘叫一聲,暈死過去,懷中的娃子被她陡然鬆開,一下子出溜下來,滑在地面的青磚上。天珏急趕過去,一手抱起芝嫻,一手抱住娃子,臉色也是變了。

宗庵看他們一眼,緩緩蹲下,兩手抱頭,過了一會兒,抬頭望著李姐兒:「開會的都是啥人?」

李姐兒慢慢扳起指頭:「一共八個,仨是工作隊的,你都見過,餘下是咱村的,有娃他爹、萬家風揚、萬家磙子、成家有林、張家天成,說是四大姓各出一個雞雞(積極)分子,叫……叫啥子來著,對了,叫帶裱(代表)!」

「四家各出一個,萬家為啥出倆?」

「天成也問這事了,韋同志說,風揚不能算,風揚是區隊民兵排長,不佔村裡帶裱(代表)。萬家的帶裱(代表)是萬磙子。」

宗庵點頭:「他們還說些啥?」

「有林大叔先說話,說都整會(鬥爭會)開了幾天,村裡沒啥人上台訴苦,能不能不正丫(鎮壓)。娃他爹跟著也為大叔說軟話,天成沒說啥,一個勁兒抹淚,只有萬磙子沒吭聲。媽那個毛哩,真不知道那個鱉貨心裡想啥。工作隊遲遲不發話,有林大叔急了,要風揚說句話,風揚問韋同志,不正丫(鎮壓)中不中。韋同志說,這事兒沒商量,縣裡柳樹雞(書記)早就定了。樹雞(書記)說,反動地主張宗庵私通頑匪,欠下人民血債,犯下十惡不赦大罪,必須正丫(鎮壓)。這是姐弟都整(階級鬥爭),沒商量的。有林大叔問,說大叔通匪有啥證據。韋同志說,你們看,這封信是從他家裡搜出來的,落款是王金斗,向他直呼老哥,關係密著哩。還有這張收據,一百塊大洋,二十石麥子,上面有王金斗的簽字,鐵證如山,不正丫(鎮壓)咋中?好長時間,大家都沒說話,唉,大叔呀,你咋會一時糊塗,跟王金斗那種人稱兄道弟呢?」

宗庵淚水流出,愣怔一會兒翻身朝李姐兒跪下,連磕三個響頭,顫聲泣道:「李姐兒,宗……宗庵一家謝你了!」

身為長輩的張宗庵竟然給晚輩下跪磕頭,李姐兒蒙了,傻愣在那兒,待回過神來,想拉他起來,自己是女人,不好動手,急得也跪下來,哭著求道:「大叔呀,你……你咋能對侄媳婦兒磕頭哩!這……白龍爺的眼珠子盯著哩,要折損侄媳兒的壽限哩!」

聽到「白龍爺」三字,張宗庵淚流滿面,轉過身去,對正襟危坐的白龍爺泥塑連拜數拜,泣道:「白龍爺呀,宗庵何德何能,竟得賢侄媳李姐兒風雪夜冒罪送信!白龍爺呀,您的子民張宗庵在這裡為好人……祈……祈福了!」

「老天爺呀,」李姐兒急了,「都啥時候了,你啰唆這些幹啥?趁天沒亮,你爺兒倆快逃命吧!」

「唉,」宗庵重重地嘆口氣,「李姐兒,你說說看,這大雪天的,能逃哪兒去?」

李姐兒決然說道:「先到我娘家躲幾天,我娘家住在老北山裡!」

宗庵搖頭:「李姐兒,這可使不得!罪加一等不說,還要連累你的娘家人!你們都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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